天色已然漸晚了。
那逢紀見得趙峻年輕,怕消息不準,半信半疑的,又是喊了個近處的大夫過來,幫著自家新妻確定是否有喜。
在折騰了好一番。
好不容易才確定了自家新妻是真的懷孕了,這最近才會這般性情多變、吃不消飯食。
這逢紀滿臉喜意。
竟是直接給那后趕來確定消息的大夫,賞賜了三貫五銖錢,樂得那白撿錢的大夫,簡直合不攏嘴,滿臉喜意,連連道謝,而后徑直退去。
也教那站在一側的趙峻忍不住咂舌。
這平輿縣令逢紀,真不愧是當今大郡之一的南陽的世家大族出身,竟然這般有錢!
隨隨便便出手,便是三貫錢!足足三千錢,夠尋常一家,吃上一年了!
而后。
在這后來撿便宜的大夫走后,這逢紀喚人與自家新妻,熬制了些許趙峻剛剛寫的安神的藥劑,又安撫了一下自家新妻。
這才走出門來,望向了站在門口乘涼的趙峻、呂范,剛剛送別了袁紹歸去的逢紀,微微有些皺眉。
顯然,他是不知道該怎么賞賜趙峻為好。
而看到自家縣君的視線投來。
呂范輕輕按住了想要上前行禮的趙峻,他率先上前一步,指著趙峻,輕笑道。
“縣君,這位大夫,乃是范在宋師私塾讀書時的師弟,趙峻。”
“他是咱們平輿縣本地人,家境雖寒,但能力出眾,經傳也讀的嫻熟,昔日在世家子云集的宋師府中,宋師也常常夸贊我這小師弟。”
“夸贊他聰慧好學,在一眾世家子中,往往能奪得甲上!”
聽得這年紀不大的趙峻,除了懂醫術外,竟然還讀過經傳,是個讀書人,一身官袍的逢紀,看向趙峻的眼神,頓時也少了幾分輕視。
他微微頷首,贊上一句。
“是個讀書苗子。”
只此一句,逢紀也不再多言了,他又是思索起來,該如何賞賜這讀過經傳的趙峻了。
當然,也不能怪這逢紀逢縣君這般神情。
要知道,這大漢朝,除了世家子、士人,算的上是人,學過經傳的寒家子、頗有財貨的豪族,算是半個人。
其余的,在那群世家子、士人眼中,都不能算得上是人的。
趙峻能夠通過讀了五六年經傳,成功地在這逢縣君面前,晉升為半個人,已然是頗為不易了。
呂范看著自家縣君只是稱贊一句,并沒有其他言語。
他一咬牙,又是講了起來。
“不僅是個讀書苗子!”
“縣君可知,我這師弟明明家貧,常常穿著破舊打著補丁的布衣,甚至有時候浣洗都有些為難。”
“面對同屋中的一群身著錦繡,腰佩玉環,騎著高頭大馬,被無數人簇擁著來讀書的世家子們,卻毫無慕羨意,甚至看都不曾多看上幾眼!”
“也因此,我們宋師極其歡喜我這師弟,每每對經傳,有什么新的想法,都會喚上我這對經傳頗有自己見解的師弟,深入探討一番。”
“稱其為道德君子!”
“惹得我們那私塾的一眾世家子們,都常常訝然側目,自以為不如!”
聽到呂范竟然罕見地如此夸贊這樣一人。
原本還在思索著,要如何獎賞趙峻的逢紀,不過是掃了一眼呂范稍顯緊張的神情,頓時眼中便閃過一抹了然。
畢竟...其人本就是南陽世家大族,年歲十五六,便得了長輩推薦,作了郡吏磨練,此時年紀雖然不大,可已然是一千石官員了。
這種人精,又如何能不知曉呂范的意思呢?
不過...
縱然知曉了呂范言語中的意思,逢紀也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再度打量了一番趙峻,忽的輕笑一聲。
“我曉得你們的那位宋師。”
“我與其人乃是同鄉,都是南陽人士,又曾一同在郡中任職,知道這人的性情。”
“這宋忠的性情,向來刻薄、偏激,眼中容不得沙子,也常常瞧不上一些我這般的世家子,覺得我等世家子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罷了。”
“我剛作郡吏時,便曾被他給陰陽怪氣過!說我這種世家子,仗著家世進來,能力遠遠不如同進來的寒家子,待在郡中,只會尸餐祿位,卻不做事罷了!”
“像是他這種偏激性子,確實是會歡喜你這小師弟!”
逢紀如此說著。
手中動作也是不止,接過了那侍立在一側的老者手中的雄雞,挑逗了一番,滿臉笑意。
聽到這話。
正望著呂范,滿臉感激的趙峻,忍不住低下頭,手中捏了一把汗。
在來這里治病之前,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要治的,竟然是新來上任的逢紀逢縣君家的夫人!
他當時只是想著,自己買吏花銷太大,不如給人治病換些零花。
也不會想到。
自家這在私塾里,向來關系莫逆的呂師兄,竟然會忽然為自己說上這么多好話。
向面前這逢縣君引薦自己!
更別說。
這在夢中那史書上記載,頗有智謀,甚至性格有些偏執的逢紀逢縣君,竟然和自己那宋師,還有過沖突!
自己是宋師的得意門生,而宋師竟然和這人有過沖突,焉知道這果而自用的逢紀,會如何對待自己呢?
自己的前途,此時儼然全部捏在了這逢紀的手中,依其人心情而定了!
這些疊加起來。
讓趙峻的心情,頗有些跌宕起伏!
若是尋常人的話,現在心中多半已然開始祈求面前這逢紀逢縣君,能夠高抬貴手,放過自己一馬了。
最好再施舍自己一下,讓自己作個縣吏。
而剛剛才被稱作道德君子的趙峻,卻有些不同,他低著頭,對逢紀的言語,心中頗有些憤憤。
‘可是...宋師的性情,哪里能算得上是偏執?’
‘瞧不上好吃懶做的世家子,偏好我和呂師兄這種肯奮苦的寒家子,不才是正常的嗎?’
‘明明我和呂師兄刻苦讀書,最終卻遠遠不如同門中那些學經傳不如我的人,現在連個小吏都做不得,依常理來說,這不是才不正常嗎?’
‘沒有關系、沒有家世,徒有讀得好的經傳,一個頗有勇力的大人、一位稍有些名聲,可又幫不了我多少的老師,我的前路又在哪里?’
‘我眼前的前途,此時全然捏在他人手中!’
‘若是不被眼前這逢縣君歡喜,縱然那被大人贈錢的許家管家來了,一聽是我,多半也不會讓我入縣吏吧?’
‘高位者的心情,便能輕易決定我的命運、前途。’
‘憑什么?’
‘若是我處太平道中,仗著我這一身經傳、醫術,也會如此嗎?’
此時,面對著眼前掌握著自己升遷與否的逢紀,明明知道眼前這人,不過是隨意提及了自家宋師。
可是趙峻的心中,卻是莫名忽的起了一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憤憤不平了!
而逢紀,卻是沒看到趙峻低下頭去的神情,他只是挑逗著手中的雄雞,繼續笑著開口。
“不過...”
“我雖然因為家世,曾與你們那宋師有過過節。”
“但是,私下里,我卻是敬佩其人的為人,還有識人之能的。他這種人,所歡喜的學生,多半也是與他一般,能力極佳的道德君子。”
“縣中的情況,我也曉得。”
“其人昔日在南陽時,與我講的話,套在這平輿縣,也是極為適用的。”
說著,他又抬頭,瞧了一側的呂范一眼,繼續笑道。
“子衡說,你家境貧寒,我又未曾在縣中見到過你,多半你學成之后,便跟子衡一般,沒能作吏,徑直歸鄉耕種去了。”
“怎么?”
“有沒有興趣,來我這縣衙中,作一清閑的縣吏?那賊捕掾中,還是缺少個縣吏的。”
賊捕掾?
之前呂師兄說那車家旁系子弟車介,所在的那個?自己進去的話,車介是不是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長吏了?
又要受人所制?
趙峻恍惚了一下,沉默不語。
直到身后的呂范看著趙峻遲遲不語,還以為趙峻是一時驚喜,忘記回話了,連忙扯了扯趙峻的衣袖。
這才教趙峻回過神來。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躬身行禮。
“多謝縣君。”
而見得趙峻同意。
逢紀輕笑一聲,將手中公雞隨處扔在一側,上前攙扶起趙峻,開口寬慰道。
“阿峻身為這般道德君子,又學得好經傳,兼一身好醫術,作一無品秩的縣吏,倒是有些委屈你了。”
“不過...只要你盡心盡責,萬事我都看在眼里,早晚必教阿峻也如你這師兄一般,作個秩百石的佐史。”
聽著逢紀給自己畫的大餅。
趙峻頓時面露感激,又是長拜不起,連聲道謝。
而就在這兩人這般君臣相宜(縣君也是君)的時候,一側那連忙從地上撿起斗雞,提在手中的老者。
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些什么,但是...他眼中的驚愕,卻更加濃郁了。
此人赫然便是那被趙義送錢的許家管家!
此時,縱然這許家管家再愚鈍,也該是知曉了,面前這被自家平輿縣君,剛剛收為己用的寒家子。
便是昨夜來找自己,求自己使力,幫著他家獨子作一縣吏的趙義獨子了!
畢竟,能在許家那種仕宦兩千石的大世家中,能做到管家這一層次,沒點兒眼力勁,不懂事兒的,也自然很難做到!
望著趙峻的身影。
這許家管家,眼中驚愕之余,卻是有些若有所思了。
......
天色愈來愈晚了。
出了縣衙。
提著一袋子用剩下的草藥,還有一袋子那財大氣粗的逢紀,用來作診金的錢財,趙峻、呂范漸漸朝著落榻的地方行去。
此時,望著街上被黃昏染了一片的景色。
雖然忙了一天,在這縣衙中站了半日,趙峻的心中卻是難得輕松了些許。
他隨手抓住一個到處跑、險些跌倒的稚童,幫著這稚童護送到家長的手中,卻是笑著扭頭,看向身側的呂范。
“今日的事情,倒是多謝師兄了。”
“阿峻!”呂范聞言挑眉,笑罵一聲。
“都是同門師兄弟,說甚么客套話呢!”
“若不是你昔日在宋師那里,表現極佳,頗得宋師歡喜,單憑我這一張嘴,也無法說動縣君。”
“倒是你,今日從縣君那里,賺了這般多,回去定是要請我吃飯的!”
“那是自然!”趙峻笑著點頭。
“對了,賢弟。”呂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意稍稍收攏了些許,他抿了抿嘴。
“逢縣君,先前說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的。”
“我自然曉得。”趙峻不以為然,仍舊帶笑。
“縣君說,只要我盡職盡責,便能很快做個秩百石的佐吏,這句話自然是假的,唬我做牛馬呢!”
“我沒把這事兒給當真。”
呂范聽得趙峻這話,只是搖頭,面上浮現出了一抹苦笑。
“不。”
“這話,反倒是真的!”
“啊?!”趙峻滿臉愕然。
“這話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縣吏是假的?難不成...縣君只是唬我去作一掃地的?”
“這倒不是!”呂范搖頭。
“縣吏是真的,清閑是假的,一旦進來,便要如我一般,忙得要死。”
“每日回家的時候,多半還要帶上幾份沒處理完的文書回去!”
“今日我之所以,向著縣君推薦你,便是因為,縣衙中,已然是極缺干事兒的佐吏了!”
“縣君早就想再招上一批縣吏,我只不過是正中其懷罷了。”
“啊?我今日在縣衙中,不是還見得了頗多的縣吏呢?”趙峻面上的愕然,愈發濃郁了。
“怎么會這般忙?”
“我說了之后,阿峻,你可莫要怪我拉你入這縣衙的火坑啊!”呂范笑道。
“自然是不會的!”趙峻連忙擺手。
“一來,是近幾年的事情愈來愈多,自從當今天子即位之后,賣官販爵,天災人禍又接連不斷,咱們縣涌入流民不少,也因此惹出的糾紛頗多!”
“咱們負責縣中事務,這些事情都是要做的。”
呂范這才笑著解釋道。
“而其二,則是因為大多數縣吏,都不怎么干活。”
“縣衙中絕大多數的縣吏都是許家、車家的子弟,這兩家居多,其他的多多少少,都是一些豪族、大戶家的。”
“如你我兩人這般,貧窮至極的,倒是少數。”
“逢縣君初來,時間不久,還沒來得及在縣中示威,恩威未起,很多縣吏都在觀望,能少干,就少干一些。”
“就比如那群來混資歷的世家子,他們心知自己只是需要在基層熬一段時間,時間過了,就能提拔,所以自然是能少干,便少干,就算是干了,也多半是糊弄了事。”
“由于他們家中有人,背景深厚,也往往無人敢說。”
“甚至...如同你將要進入那賊捕掾中的佐吏車介一般,甚至頗會顛倒黑白。”
“就你們趙家村先前那場起火案,據我相熟的縣卒說,這車介只是隨意找了個由頭,將我給支了回來。”
“而他待在你們那趙家村繼續探案,據說現在已經頗有進展了!”
“而其人向來又是個好吃懶做的,依著他的性子,多半會隨意抓幾個人,回來交差,以此作為政績。”
如此說著。
呂范的面上不自覺,便顯現出了一抹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