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獨自一人，半躺在希爾達辦公室的沙發上，凝視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和特里夫·普拉特的那雙幾乎不會受到強光影響的古怪大眼睛不同，他只是盯著看了兩三分鐘，左眼處就傳來了一陣刺痛，這讓他不得不坐直了身體，摘下了已經有些發干了的黃色隱形眼鏡。
盧克閉上了眼睛，長時間凝視光源帶來的視覺干擾，讓他在黑暗之中也殘留著光怪陸離的眩光，一直等到眩光消散，他才重新睜開了雙眼。
塞勒姆女巫模仿殺人案已經告一段落，特里夫·普拉特也已經在獄警的控制之下，被轉運到了市級監獄中，他將在那里接受單獨關押，直至負責案件的檢察官完成起訴流程為止。
等待著他的，將會是無窮無盡的牢獄生活。
作為站在他對立面的正義方，盧克當然應該為了這樣的結局而感到高興，但此時此刻，留給他的只有疲倦。
這種疲倦不僅來自于連續工作帶來的身體勞累，更來自于內心深處。
盧克做了一次深呼吸，將自己的意識沉入了冥想之中，把通過模仿拼接而成的虛假“自我”，從人格意識中抽離，像是漂浮在肉體上方的靈魂，用毫無感情的目光，審視著留在下方的“本我”與“超我”。
只有在這種記憶與情感被完全抽離的時刻，他才會覺得，或許在之前的某些時候，他是在羨慕著特里夫的。
盧克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沒有得到過來自母親的關愛，而特里夫·普拉特，卻是在愛意之中長大的孩子，即使這種愛在最初的時候是虛偽而易逝的，但至少，他曾經擁有過美好的回憶。
盧克沒有這樣的經歷，所以，他也不能理解，隱藏在對方內心深處的俄狄浦斯情節。
盧克可以主動的摒棄這種對他來說，有些過于沉重的情感，但就像是被宙斯下令，日復一日地啄食著普羅米修斯肝臟的那只禿鷲一樣，他也不得不咽下獨屬于自己的苦果。
或許是因為特里夫·普拉特那遠超出常人的存在感，在審訊室中短短數個小時的對峙，就讓他的精神長廊之中，又新添了一副人像畫的畫框。
在杰夫·蘭道爾的理論中，長廊之中畫作的精美程度，與盧克的情感息息相關。
和盧克情感連接越是親密的人，畫像的畫框便越是精美，而盧克越是熟悉的人，畫面便越是清晰。
正因如此，長廊之中，畫框最為華美，畫面也栩栩如生的，是盧克外祖父的人像畫，屬于他母親的那一幅，畫框精美，畫面卻如同蠟筆涂鴉一般。
而特里夫·普拉特的畫像，則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絨布，和其他幾個同樣被蓋起來的畫框一起，丟在長廊轉角的陰影里。
老杰夫認為，這些讓他厭惡的畫像，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是精美瓷器中的動物骨灰，還有巧克力里的蟑螂碎片一樣。
但希爾達卻希望，盧克可以通過訓練，來將這些畫框從長廊里扔出去，或者至少安放在一個單獨的房間里，讓它們永不見天日。
長久以來，盧克都在使用自己最為熟悉的一套，可以在社會中穩定運行的人格拼圖，來避免那些多出來的圖畫對自己的影響，知曉一切的維姬借用了網絡游戲中的概念，把它稱為盧克的“人格面具套裝”。
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這一套沒有任何兩片處于完美吻合狀態之下的拼圖，都能依靠它們本身的色彩來呈現出正確的輪廓，但今天，一只無形的手卻突破了希爾達為他設下的防護層，將拼圖徹底打亂了。
“你的狀態很差。”
希爾達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而盧克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究竟是在什么時候走進了這間辦公室的。
一瞬間，他的脊背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漂浮在半空中的自我意識，像是《貓和老鼠》中被追捕的杰瑞一樣，飛快地回歸了原位。
“我注意到了，上周的治療結束之后，你就沒有再主動切換過模仿的對象，是因為叔叔的手法過于激進了，還是你這周的冥想練習沒有起到效果？”
他聽見了希爾達擔心的聲音。
盧克平靜地點了點頭：“依然是有效的，但在冥想結束之后，被驅逐的雜念就又都回來了。”
“果然還是因為叔叔在上周的催眠嗎……”希爾達有些懊悔，“我那天應該早一點阻止他的。”
“你需要休息，我會在診所幫你取消下周的預約，再去和他談一談治療進度的問題。”
“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可以用這兩天的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深度睡眠和運動都有助于大腦的恢復。”
“如果時間不夠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申請短期休假，最近天氣很好，你可以去海邊度個假，暫時遠離警局和兇殺案件，還有杰夫·蘭道爾。”
盧克擠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
“不用了，”他輕聲說，“我可以調整過來，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在大多數時候，他并不會在希爾達的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在某些時候，這樣的示弱會很有用。
即便是希爾達在之后的時間里發現了他的偽裝，她也并不會責備盧克，而是會嘗試理解他這么做的理由，把盧克的一切行為，都當成是他在重壓之下的自我保護。
希爾達沒有孩子，但假如她有的話，那她一定會是一位很好的母親，這是盧克和維姬共同的觀點。
“我能在你這里再待一會兒嗎？”盧克悄悄地模仿起了自己7歲小表妹在請求父母帶她去迪士尼時的撒嬌語調，“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下班時間了，現在回去的話，伊凡組長會塞一大堆案件資料給我。”
希爾達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直接點頭答應了他：“沒有問題。”
“如果你覺得我這里無聊的話，也可以去樓下找維姬，技術支援組今天占用了全樓的網速，應該又是在沉迷什么新的游戲，你是個好隊友，他們會歡迎你的。”
盧克搖了搖頭：“那地方太吵了，他們打游戲的動靜，簡直能把樓下停尸房里凍著的東西都給吵醒，讓我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吧，一小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