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方便起見,我還是叫你特里夫吧,”盧克的發言,并沒有被特里夫的情緒變化影響,“畢竟,這是你人生中最為熟悉的那個名字。”
特里夫緩慢地點了點頭,他還處在不能接受自己身份的第一個階段,整個人都深陷在迷茫與麻木的情緒之中。
“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嗎?”盧克問道。
特里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此刻的他,仿佛失去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能夠控制人心的笑容,也不再能發出“呵哈哈”的怪笑聲,只有那雙比普通人大得多的眼睛,依然圓睜著,像極了剛被釣上岸的大型魚類。
他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坐在對面的盧克便也一直緊閉著嘴唇,審訊室內安靜得嚇人,他甚至聽得見,中央空調出風口上,那一根用來顯示風向的紙帶飄動的聲音。
終于,特里夫輕聲地開口了,他像是失去了對自己聲帶的控制一樣,聲音含糊,有氣無力:“是的,我記得。”
“在我很小的時候,多蘿西帶著我,住在房車里,我們從來都沒有定居過,總是沿著那幾條洲際公路,在每一個房車公園里暫居。”
“我一直都以為,家,就應該是固定在汽車副駕駛座上的。”
“在五朔節和萬圣節的日子里,多蘿西會把房車交給她的修理工朋友進行維護,然后帶著我一起,住在距離仙靈圈最近的汽車旅館里。”
“她清楚新英格蘭地區里每一個仙靈圈的位置,她會溫柔地告訴我,居住在那里的仙靈們的姿態和色彩。”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些其實是她在魔法儀式中,服下的蘑菇孢子所制造出的幻影,但在我小的時候,我是認真地相信,仙靈和惡魔的存在的。”
“我從來都不清楚那位死去的莉莉·卡羅爾女士的事,我只知道,多蘿西·米勒,是撫養我長大的母親。”
“她會用草藥來治療我的牙痛,用咒語哄我入睡。”
“她會用怪奇小說雜志和古怪的大部頭書籍,教我閱讀和拼寫。”
“她會在車里播放奇怪的海盜電臺,那個聲音很難聽的DJ,總是在用教堂圣歌的曲調,演唱獻給惡魔的頌歌。”
“在最后一個五朔節,多蘿西帶我去了仙靈圈,她告訴我,這里對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
“那一次的儀式,十分冗長,我靠在一棵樹上,就這么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多蘿西已經離開了那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沿著公路一直走,想要找到她,一輛陌生的汽車停了下來,把我抱上了車,送去了警局。”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在學校圖書館的舊報紙里查到了那一天發生的事,多蘿西準備的祭品出了問題,她急著去找新的,在路上遇到了警察。”
“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人們都說,她的魔法都是虛假的,她只不過是個瘋子。”
“但……”
“我記得的,我記得她的魔法,我記得那些神奇的儀式和五顏六色的火焰,那些仙靈、那些舞蹈和歌謠。”
“我記得,她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用平時給我削蘋果皮的那把小刀,輕松地切開一個壯漢的喉嚨。”
“那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事,更何況,她只是一個身高不到五英尺(約1米52)的中年女人。”
“所以,我始終都相信,她是一名真正的女巫。”
特里夫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哽咽。
“我曾經以為,那些把我當成垃圾對待的寄養家庭,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房間里堆滿了沒有父母的孩子、煙頭還有令人崩潰的臟話。”
“在我滿18歲的那一天,他們把我和幾件破衣服一起扔了出去。”
“在那之后,我才知道,能有一間遮擋風雨的房子、一碗冒著熱氣的通心粉,是多么美好的事。”
“可是,靠著打零工的那點兒收入,我永遠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生活,我甚至連旅館的房錢都付不起。”
“在那段時間里,路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指著我的臉,大聲地發出嘲笑,甚至連他們的狗都會對著我吠叫。”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是女巫的孩子,我一定也擁有著多蘿西那樣的力量。”
“……”
他暫停了一小會兒,盧克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等待他說出一切。
“在兩年前的圣誕節,我喝了很多酒,然后,我做了一個夢,”特里夫的聲音繼續減弱,甚至帶上了氣音,“我夢見了多蘿西和她的魔法,那些彩色的火焰,還有長著翅膀的仙靈。”
“多蘿西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她不常用的,在完成惡魔召喚之后才會發出來的,非人的聲音。”
“她呼喚了我的名字。”
“她說,特里夫,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被選中的孩子,這個世界將要臣服在你的腳下。”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夢境,還是苦艾酒給我帶來的幻覺,但從那一天起,我決定,要重復多蘿西做過的事。”
“我在圖書館和舊書店里,找到了兒時看過的那些古怪的大部頭書籍,它們很難懂,但我成功地背下了每一本。”
“然后,我跟隨著記憶找到了兒時的那個仙靈圈,開始為儀式準備祭品。”
盧克輕輕地嘆了口氣。
特里夫口中的祭品,正是死在他手下,又被埋在仙靈圈周圍的幾具尸體。
“第一次的儀式,是在仙靈力量最強大的五朔節舉行的,在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停車場的監控死角,發現了一個幾乎要被自己嘔吐物淹死的醉鬼。”
“他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我把他搬上了車,帶到了仙靈圈,用他自己的刀子割開了他的喉嚨。”
“這其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但……在那之后,我把當天吃下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
“可能是因為這個,我的儀式失敗了,所羅門王的惡魔沒有回應我的請求。”
“我很快就找到了第二個祭品,她是個流鶯,我只是向她招了招手,她就上了我的車,喝下了我遞給她的那瓶加了料的水。”
“第二次的儀式也失敗了,我不確定失敗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時間模糊了我的記憶,讓我弄錯了步驟,所以我又嘗試了兩次。”
“第三個和第四個祭品都是街邊的流浪漢,我從他們手里還拿到了一把沒有子彈的槍。”
“我原本以為,他們的失蹤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但那些流浪漢之間顯然是有聯系的,他們很快注意到了同伴的失蹤,開始防備身邊的人。”
“我還沒來得及找到第五個實驗品,就被警察的手槍頂住了腦袋。”
“現在想想……可能,我真的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有多蘿西那樣的天賦,也沒有她的血脈。”
“托德警官,你告訴過我,我真正的名字是大衛,而這,可能就是我和所羅門王唯一的聯系了。”
在所羅門王的傳說里,他是大衛王的第二個孩子,那位與特里夫同名的大衛王,用一塊石頭,殺死了巨人歌利亞,而被擁立為王,而眼前的這位大衛,手上卻染上了無辜之人的血。
完成了招供的特里夫,發出了一聲最后的悲嘆:“托德警官,如果我被判定為精神分裂的話,他們會不會把我送到多蘿西在的那家精神病院里?”
盧克想了想,下定了決心,回答了他的問題:“很遺憾,多蘿西·米勒女士,在今天凌晨去世了。”
“在最后的時間里,她向當地的牧師完成了臨終懺悔。”
“在16年前的五朔節,她為自己最重要的儀式準備好了祭品,一個與她有著精神上緊密聯系的男童,也就是你。”
“她在給你準備的晚餐里放了安眠藥,希望你可以在儀式中毫無痛苦的死去。”
“但她沒能下手。”
“她匆匆地離開,想要尋找一個替代品,甚至忘記了,你還躺在仙靈圈里。”
“在她被捕之后,她沒有說出你的存在,或許是因為,她希望你可以悄無聲息地死在那里,完成她的儀式,又或許,是她希望你能有一段正常的人生。”
特里夫·普拉特癱倒在了審訊室的椅子上,眼睛緊盯著天花板上的燈泡。
或許是因為強光的刺激,一道淚痕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滴在了地板上。
魔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