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年冬,定國公府。
地龍燒得太旺,暖閣里悶得透不過氣。裴少卿躺在紫檀木拔步床上,錦被上的五福捧壽紋樣在視線里模糊成一片猩紅。太醫請過脈后悄悄搖頭,示意家眷準備后事。屋角的自鳴鐘咔嗒作響,像在倒數他最后的時光。
“父親,禮部擬的謚號送來了。”裴世忠捧著黃綾奏折走近,三十多歲的兵部侍郎已經有了發福的跡象,“皇上親筆圈了‘武襄’二字。”
裴少卿枯瘦的手指動了動。襄者,助也。他這一生助了誰?邊關將士?黎民百姓?還是那些如蠅逐臭的姻親故舊?
“咳咳...河間府...”他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裴世忠連忙湊近:“父親放心,咱們家在河間的三萬畝良田,皇上已經特許世襲罔替。”
裴少卿閉上眼睛。三萬畝,比當年劉煥的田產還多出五千畝。他記得河間知府去年的密報——有老農在裴家田邊吊死了,因為交不起翻倍的租子。
暖閣門開了一條縫,飄進煎藥的苦味和壓低嗓門的爭吵。是長子與三子在爭論家產分割,還是二房與三房在搶奪朝中人脈?裴少卿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雁門關的雪夜,士兵們分食一鍋稀粥時,互相推讓的樣子。
“開...窗...”他艱難地抬起手。
“父親,外面在下雪...”
“開窗!”
裴世忠只得推開半扇雕花窗。寒風卷著雪粒撲進來,吹熄了兩支蠟燭。院中那株老梅虬枝盤曲,枝頭積雪如孝布——那是他從雁門關移栽來的,據說已有百年樹齡。
恍惚間,梅樹下站著個戎裝少年。鐵甲上凝著冰霜,腰間佩刀銹跡斑斑。少年抬頭望來,眉眼竟酷似當年的自己。
“誰?”裴少卿掙扎著支起身子,青白的面皮泛起病態的紅暈。
子侄們面面相覷:“父親,沒人啊。”
“那是...那是...”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帳,綾羅綢緞在掌心嘶啦裂開。
梅樹下的少年取下兜鍪,露出額角一道箭疤——那是承平十七年冬,北狄偷襲留下的。少年嘴唇開合,聲音穿透二十年光陰:
“我乃虎賁軍裴昭明!”
裴少卿渾身一震,渾濁的眼中突然清明了一瞬。他看見刑部大牢的熊熊烈火,看見起義軍的獵獵旌旗,看見金鑾殿上自己第一次接過蟒袍玉帶...最后定格在雁門關外,那個跪在雪地里給災民發軍糧的年輕將領。
“昭明...”他嘴唇蠕動,卻發不出聲音。一口腥甜的液體涌上喉頭,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在錦被上洙出一朵暗紅的花。
窗外風雪更急了。老梅的一截枯枝不堪重負,“咔嚓”斷裂在雪地里。
三日后。
喪鐘響徹九門。皇上輟朝三日,追封忠勇王,賜九龍金絲楠木棺槨。出殯那日,滿城素縞,百官路祭,堪比親王儀制。
同一天,千里之外的雁門關,一個獨臂老兵在酒館喝得大醉。他掏出一枚生銹的箭簇拍在桌上,哭得像個孩子:“裴將軍走了...就是當年那個為我們討軍餉的裴昭明將軍啊...”
酒保擦著酒盞搖頭:“客官記錯了吧?去世的是定國公裴少卿。”
老兵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笑出了滿臉眼淚。他摸出幾文銅錢排開,搖搖晃晃走向門外。北風卷著雪粒打在他佝僂的背上,像在鞭撻一個遲到的懺悔。
河間府,裴家莊園。
新晉的裴老爺正在驗收春耕準備。管家亦步亦趨地匯報:“按您的吩咐,今年租子再加半成...”
突然,遠處傳來凄厲的哭喊。一個衣衫襤褸的農婦抱著嬰兒,被莊丁拖出茅屋。她掙扎時,嬰兒的襁褓散開,露出青紫的小臉——已經斷氣多時了。
“晦氣!”裴老爺嫌惡地擺手,“扔亂葬崗去。”
管家小聲提醒:“老爺,按朝廷新規,餓死的人要報官驗...”
“啪!”一記耳光打斷了他的話。
“在這河間府,我們裴家就是王法!”裴老爺撫摸著腰間玉帶,神態像極了當年的宰相劉煥。
莊外老槐樹上,一只烏鴉偏頭看著這一切,突然振翅飛向北方。它的影子掠過田野、城池、山巒,最終消失在雁門關外的茫茫雪原中。那里,一桿殘破的“虎賁”軍旗正在風中獵獵作響,旗角纏著幾莖枯草,像在祭奠某個被遺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