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鈺整了整新衣領口，手指撫過粗布面料：“倒是合身。”

叩門聲響。

“能進來了嗎？”姜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崔鈺停下系衣帶的動作，特意留下最上面一道未系，讓衣領微敞，露出鎖骨處的舊傷。

“請進。”

門開時，他低頭整理袖口，額發垂落遮住眼睛。

姜雪推門進來，目光落在崔鈺敞開的衣領上。晨光斜照在他的鎖骨上，投下斑駁的剪影。

“你衣帶系錯了。”她抬手比劃了一下，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意識到自己正在指點一個男子整理衣衫似乎不合禮數，便住了口，凝脂白玉般的臉上浮現一抹極為可疑的淺紅色。

崔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故意沒系好的衣襟，沒說話。

他按照她說的重新整理，動作很慢，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原來這個冷淡的姜女郎，也會因為穿衣這樣的小事臉紅。

有意思。

崔鈺摸了摸新衣的布料，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敲門聲響起，老板娘端著食案走了進來，臉上笑容殷勤。她的腳步顯得有些虛浮，眼下也泛著些青色。

“兩位客官請用早膳。”她將食案放在桌上，目光在二人身上飛快地打了個轉。

少女的白衣看似樸素，質地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少年身上那件靛青布衣嘛……她再熟悉不過，正是今早自己親手從落了灰的箱底翻出來的舊物。

食案懸在半空頓了頓，不著痕跡地往少女那邊偏了偏，“女郎，灶上還熱著粥，若不夠，我再去添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正要退出，樓下忽然喧嘩聲四起。

男人的怒吼、杯盤碎裂的刺響、雜亂的腳步聲混作一團。

姜雪：“怎么回事？”

老板娘低聲道：“昨晚三位官爺不見了，正找著呢。”說完，轉身退了出去。

姜雪關上門：“過來吃飯。”修行之人本可飲瓊漿，但昨日分給崔鈺一瓶后已所剩不多。

崔鈺立在窗邊，晨光為他的側臉鍍上淺金。聽到呼喚，他睫毛微動，低應一聲。

姜雪落座后，他才緩步上前，取了最邊沿的粗瓷碗，拿了個雜糧饅頭，退到墻角陰影里。

“過來一起吃。”姜雪皺眉。

崔鈺垂眸：“不合規矩。”七年雜役的印記深入骨髓，后半句咽了回去，是他不配。

“哪來那么多規矩。”

崔鈺抬眼與她對視：“女郎不在乎，鈺得守規矩。”

姜雪看著他，起身拿起一個碗盛上熱粥，撿了個包子遞給他。

“吃這個。”她再補上一句，“你的胃再吃雜糧疼暈過去，我不會管。”

崔鈺接過碗和包子，熱氣熏得眼睛發澀，喉結微動。那些藏在衣服下的舊傷忽然隱隱作痛，仿佛在嘲笑此刻的矯情。

房門再次被叩響。

老板娘端了茶進來，她端著茶盤的手指微微發抖。

茶盞相撞的脆響中，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兩位客官，官爺們下令……客棧里的人都不許走，要待在房內。”

“為何？”姜雪不解。

“那幾位失蹤的官爺……”老板娘喉頭滾動，聲音發顫：“找是找到了，只是……”

“死了？”崔鈺突然出聲，驚得老板娘手中茶盤一歪。滾燙的茶水潑在衣擺上，他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老板娘瞪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

少年垂眸拂去衣上茶葉，露出個蒼白的笑：“猜的。”

原來昨夜幾個差人喝多了酒，其中一個去解手回來，非說林子里有美人。

荒郊野嶺哪來的美人？同屋的睡得正迷糊，只當他醉話，沒理會。那人見他不去，便拉上隔壁屋的兩人結伴去了。

同屋的以為他們很快回來，誰知天亮也不見人影，這才慌忙上報。

上頭派人搜尋，在附近一座廢棄的狐仙廟里找到了尸體。只是……

那幾人全都死不瞑目，眼睛瞪得溜圓，像是死前看到了極恐怖的東西。

更駭人的是，一夜之間，他們竟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去收尸的人，當場就吐了。

老板娘縮了縮脖子，臉上血色褪盡：“太邪性了……不敢再說下去。”

姜雪垂眸靜聽，指尖不自覺扣住七星劍，心中警鈴大作，這情形分明有妖物作祟。

昨夜將她引至郊外的詭異紅影，難不成竟與此事有所關聯？

前日臨河村瘟疫，她違背門規救下崔鈺，她早已做好承擔后果的準備。是以面對其他染病者時雖心有不忍，卻始終按兵不動。

畢竟天災也好、人禍也罷，王朝末年的因果孽債早就盤根錯節。

天命難違，非她一介修真者能強行扭轉。

但眼前之事顯然不同。凡是鬼物作祟、妖孽橫行，便是她修真者的分內之責。

姜雪指尖攥緊腰間七星劍的劍柄，冰冷的觸感讓她靈臺愈發清明。

她站起身，問道：“那些官差現在何處？”

老板娘駭得后退半步，嘴唇哆嗦著：“在……在樓下守著呢，客官您可千萬不能——”

話音未落，姜雪已向門外走去。

“女郎且慢。”崔鈺輕喚了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不如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姜雪腳步一頓，倏地回身看向他，清冷的眸中帶著審視。她并未立刻反駁，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似乎在權衡利弊。

老板娘覷著這氣氛，慌忙退了出去。

門扉合攏。

崔鈺的目光平淡地在她離去的身影上略一停留。

待室內只剩兩人，他緩步走到姜雪面前，聲音壓低：“女郎，請看這個。”

崔鈺忽然攤開掌心。

在他掌心，靜靜躺著一撮銀色毛發，窗欞透入的光線為其鍍上一層奇異的光暈。

毛發細軟如絲，觸感滑膩，末端尖端透出淺淺的金色。

姜雪眸光微凝，伸手捻起那撮毛發，指腹輕捻細察，“這像是……某種獸毛？”

“狐貍毛。”崔鈺頷首，聲音低沉，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窗外遠處老槐樹的方向，“早上老板娘送餐離開時候從她袖口滑落的。”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凝重，“如此上等的銀狐毛，又出現在此地……昨夜那幾位官爺，恰好殞命于廢棄的狐仙廟。”

姜雪指尖捻著狐毛的動作停住，清冷的視線從狐毛移向崔鈺的臉：“你想說什么？”

崔鈺迎向她的目光，眼底一片澄澈，仿佛只是陳述事實：“女郎不覺得蹊蹺么？老板娘袖中藏匿此物，官差又慘死于供奉狐仙之地……兩者之間，是否有所關聯？”

他微微蹙眉，露出憂色，“那廟宇荒廢多年，若真盤踞了邪祟，恐怕……牽連的不止昨夜那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