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冰冷、粘稠，仿佛帶著倒刺的懊悔，如同一條蟄伏已久的劇毒蝮蛇，猛地從清玄道長的心底竄出，死死纏住了他那顆早已不再年輕的心臟，毒牙深深嵌入。

每一次心跳，都泵出苦澀的毒液，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只可恨！只可恨我輩愚鈍，坐擁金山而不自知！”

他干裂的嘴唇無聲翕動，喉頭滾動著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每一個字都像在咀嚼砂礫，磨得心血淋漓。

“參悟了一輩子《道藏》…皓首窮經，自以為得了三清真意…打坐了一輩子丹功，枯守玄關，只盼著丹田生暖、百脈俱通…到頭來，卻連那‘引氣入體’的門檻都摸不到！連一絲天地靈氣都未曾真切感應！更遑論…更遑論這‘御劍飛天’、餐霞飲露的入道之境！”

他布滿老年斑、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緊了道袍的前襟，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將那顆被悔恨啃噬的心掏出來。

渾濁的老淚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強裝的平靜。

淚水滾過他溝壑縱橫、刻滿歲月滄桑的臉頰，帶著滾燙的溫度，滴落在冰冷的、積滿歲月塵埃的殿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這一次的淚水，不再是為門派的凋零或弟子的離散，而是充滿了對自身無能、對蹉跎一生、對近在咫尺卻視而不見的大道機緣的無盡悔恨與深入骨髓的悲涼。

祖師遺澤，那承載著無上玄機的“驚鴻”，就供奉在這凌云觀中不知多少歲月，與他們朝夕相對，卻如同頑石朽木，明珠蒙塵！

他們這些后輩弟子，何止是愚鈍，簡直是…有眼無珠的瞎子！

守著真正的通天之梯，卻只在山腳下徒勞地摸索了一生！

這股巨大的、幾乎將他靈魂都壓垮的悔恨洪流，并非孤例。

清風觀主此刻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

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不是跪拜那懸空的飛劍，更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徹底擊垮。

他雙手撐在冰冷的地面，頭顱深深垂下，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一生汲汲營營，試圖維系道觀香火，在紅塵與清修間走鋼絲，自詡精明。

可此刻，這“精明”顯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他錯過了什么？他浪費了什么？答案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另外兩位年歲稍輕的師兄弟，則完全僵住了，臉色煞白如紙，眼神空洞失焦，仿佛魂魄已然離體，只剩下兩具被顛覆認知沖擊得支離破碎的軀殼，茫然地望著那懸浮的神物，大腦一片空白，連思考的能力都已喪失。

而在大殿的另一側，王天立，這位年過半百、經歷過無數腥風血雨、意志如同百煉精鋼般堅韌的軍人出身的組長，正經歷著他人生中最為猛烈、也最為徹底的精神風暴。

他親眼目睹、親身經歷了這徹底顛覆物理法則、改寫人類認知極限的一幕——那柄名為“驚鴻”的古劍，違背了所有已知的科學定律，無視了地心引力，靜靜地懸浮于虛空！

劍身之上流淌的并非反射的燭光，而是源于其自身的、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法則的清冷輝光！

這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直透靈魂的威嚴，仿佛將冰冷的宇宙法則具象化，展示在他面前。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刺骨的寒意依舊包裹著他裸露的皮膚，但他卻詭異地感覺不到“冷”的物理觸感。

他的感官仿佛被剝離了，只剩下一種靈魂出竅般的、令人窒息的虛無感。

他感覺自己正漂浮在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中，腳下是萬丈深淵，而他過去五十年賴以立足的基石，正一塊塊無聲地碎裂、崩塌、化為齏粉。

王天立活到這個年紀，自認為早已見慣了世間百態，看透了人心鬼蜮的千般面孔。

他親手經辦過無數離奇詭異的案件，從連環兇殺到精心策劃的完美犯罪，從匪夷所思的密室到看似不可能的毒殺。

他曾在尸山血海中保持冷靜，在詭譎迷局中抽絲剝繭。

他依靠的是嚴密的邏輯推理、確鑿的物證鏈條、以及對唯物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絕對信仰。

他曾無數次在審訊室里，用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語調，戳穿那些裝神弄鬼、試圖用怪力亂神混淆視聽的嫌犯的謊言。

他鄙夷過鄉野愚昧的迷信，嘲笑過廟宇道觀里故弄玄虛的儀式。

科學，尤其是實證科學，是他心中不可動搖的燈塔，是他用以丈量一切真實的標準。

然而此刻，這柄懸浮的、吞吐著超越凡俗認知光輝的飛劍“驚鴻”，如同一柄由純粹“未知”鍛造而成的無形重錘，帶著沛然莫御的偉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落！

它砸碎的不是玻璃，不是磚石，而是他過去五十年用理性、邏輯、經驗、以及無數個日夜的實踐和思考，一點一滴構筑起來的、早已穩固如磐石般的世界觀大廈！

“轟??！”

——那是無聲的巨響，只回蕩在他靈魂的最深處。

他清晰地“聽”到了基石崩裂的哀鳴，“看”到了承重梁扭曲折斷，“感覺”到整座巍峨的認知殿堂在劇烈震顫中分崩離析，化作漫天飛舞的、毫無意義的塵埃！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他。

眼前的一切，與他過去所堅信的一切，形成了絕對的對立。

這怎么可能？違背牛頓定律？能量守恒在哪里？驅動它的能源是什么？它的物理結構如何支撐這種狀態？

無數個質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翻滾、爆裂，卻找不到任何答案的出口。

緊隨荒謬感而來的，是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恐懼并非源于對眼前飛劍可能帶來的物理傷害——它似乎很“安靜”。

這恐懼，源于對“未知”本身的敬畏，源于對自身認知體系徹底崩潰后所暴露出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的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