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松道長依舊緊抿著干癟的嘴唇,下顎線繃得像塊生鐵。他那雙深陷在層層褶皺里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更像兩枚冰冷的釘子,死死地“釘”在王天立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警服,看進他的骨子里。
那警惕之色非但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減半分,反而在昏黃油燈跳躍的光影下,顯得愈發凝重、森然,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敵意和抗拒。
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攏在寬大卻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道袍袖子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隨時準備暴起護崽的老獸。
旁邊的清柏道長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雙手不安地交疊在一起,布滿老年斑的手背皮膚松弛,十指神經質地互相搓揉著,指甲縫里還嵌著些微泥土的痕跡。
他的目光如同受驚的兔子,低垂著,在地面斑駁的青磚和眾人腳下來回躲閃、逡巡,偶爾飛快地抬起瞥一眼王天立和他身后那些荷槍實彈、裝備精良的隊員,又立刻像被燙到似的縮回去,只剩下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緊張地上下滾動。
他那佝僂的脊背彎得更低了,仿佛想把自己縮進那身同樣破舊的道袍里,徹底消失。
王天立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沉靜地站著,像一塊沉默的礁石。
他銳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實質,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眼前這四位風燭殘年的老道士:清風觀主那強自鎮定的疲憊,清松那毫不掩飾的敵視,清柏那無處安放的驚惶,還有清玄那努力擠出的、試圖化解僵局的憨厚笑容……
他們的驚懼、困惑、警惕、茫然,都如此清晰地寫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刻在因歲月重負而佝僂的脊背里,藏在微微顫抖的指尖和不安挪動的腳步中。
這一切情緒,在這幽深死寂的古觀大殿里,彌漫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濃霧。
這深藏在云霧山褶皺里的無名古觀,破敗得觸目驚心。殿外,夜風嗚咽著穿過殘破的窗欞,帶來草木腐朽和濕冷石壁的氣息。
月光偶爾從屋頂巨大的破洞漏下,照亮飛舞的塵埃和角落里厚厚的蛛網。支撐大殿的梁柱早已漆皮剝落,露出里面暗沉腐朽的木芯,幾處壁畫色彩黯淡模糊,被水漬和霉斑侵蝕得面目全非。
殿角的陰影濃重得化不開,仿佛沉淀了數百年的孤寂。
然而,與這整體的傾頹形成強烈到詭異反差的,是殿內核心區域的“一絲不茍”。
供桌被擦拭得光可鑒人,不見一絲灰塵;地上的蒲團雖然陳舊,卻擺放得整整齊齊;香爐潔凈,里面的香灰被抹得平平整整。
最顯眼的,是主殿正上方懸掛的那幅巨大的祖師畫像——元清真人。
畫像上的道人,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縹緲出塵。
他身著云紋鶴氅,腳踏七彩祥云,面容清癯,三縷長髯飄拂,眼神深邃悠遠,仿佛穿透畫紙,正俯視著殿內眾生。
畫像的絹帛本身已顯出古舊的暗黃,邊緣也有些許磨損,但整體保存尚算完好,顯然受到了精心的呵護。
畫像下方,一張特制的烏木劍架上,供奉著一柄長劍。劍鞘是深色的硬木,同樣被摩挲得油亮。
劍雖未出鞘,但露在外面的劍柄和吞口處,卻能看到無法掩飾的歲月痕跡——那是陳年的銹跡,深深淺淺,如同褐色的苔蘚,侵蝕著金屬的光澤,透著一股沉沉的暮氣。
觀里的道士們每日必定會小心地拂拭劍架與劍鞘,不敢讓其蒙塵。
然而,正如清玄道長之前介紹時帶著惋惜所言,這柄據說是元清真人當年親手用過的佩劍,終究只是一柄凡鐵所鑄的兵器。
當年的鍛造工藝有限,加上數百年的時光侵蝕,縱然再精心保養,也無法阻止那無孔不入的銹蝕,它早已失去了作為武器的寒光與銳氣,更像是一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價值的文物。
這巨大的破敗與核心區域的刻意整潔,這四位垂暮老人臉上復雜難辨的情緒,這深山古觀的死寂與官方力量星夜突至的喧囂……
一切的一切,表面上都構成了一幅合情合理的圖景:一個行將消亡、與世隔絕的古老道觀,一群守著最后一點香火傳承的暮年道士,面對突如其來的、代表著絕對力量的現代官方機構,所表現出的驚懼、困惑與本能抗拒。
這太真實了,真實得仿佛就是生活的常態。
然而,王天立胸腔里那顆久經沙場的心臟,卻在這份“合理”之下,敲打著截然不同的鼓點。
經驗,那些無數次在刀尖上跳舞、在謊言中尋找真相的殘酷經驗,早已在他意識深處刻下了一道鐵律:越是看似天衣無縫的合情合理,越需要警惕,越需要用最鋒利的思維去穿透那層精心編織或自然形成的表象。
聯合專案組——一個匯聚了刑偵精英、技術專家甚至可能有更隱秘力量的龐然大物——如此興師動眾,頂著夜色,在如此險峻的山路上疾馳而來,目標絕不可能僅僅是眼前這四位加起來超過三百歲、似乎一陣山風就能吹倒的老道士,或者這座除了破敗和一點宗教象征外別無長物的破落道觀。
這代價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一定有什么東西被藏起來了。
要么是深埋在歲月塵埃之下、與這古觀歷史緊密相連的驚人過往;要么,就是此刻就潛藏在這片看似一覽無余的破敗之中,一個不為人知、精心偽裝的秘密。
無論是哪一種,都必然與專案組鎖定的那個危險目標息息相關。
他需要答案,必須從這四位仿佛被時光遺忘的老人那布滿皺紋的嘴里,撬開那塵封的過往,或者,揪出那個可能就隱藏在他們佝僂身影之后、破舊道袍之下的秘密。
這寂靜的古觀,此刻在他眼中,無異于一座沉默的堡壘,而眼前的老人,就是守衛著關鍵信息的守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