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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示警】

皎陽似火,暑氣蒸人。

一眼望去,藍天無云,卻非喜事。

清水河前,鹽運渡口處,僅用粗布裹著腰腿,赤著上身,四肢精壯的男子們,正賣力的用肩膀挑著竹竿,從上游駛下的商船里,將貨物運下。

沿岸邊,有著簡陋的客棧、酒肆,供腳夫們歇腳,其中偶有婦人招待,卻多是這些腳夫的親屬。

渡口處,除了腳夫,還有高聲叫賣的小販,有鄉中進貨的商人,有……

卻聽見酒肆內,一個漢子押著一人,匆匆進屋,朝著里邊正大口吃酒,大口吃肉的高壯男子喊道:

“亭長,逮到那個賊咯!”

說罷,便把手里頭擒著的人用力一推,那人猝不及防,卻是直接跪倒在那高壯漢子面前。

“勇爺,饒命,爺。”

那跪倒之人尖嘴猴腮,身形瘦小,卻是不住的磕頭認錯,“我下回不敢咯,爺,真的不敢咯!”

“不敢咯?”

被叫做‘勇爺’的高壯男子咧嘴一笑,抬起腳,直接將他踹翻,“你個瘟喪老鼠兒!保證多少次咯?”

“連我都數不清了!”

“都是鄉里頭長大的,喝的都是清水河的水,怎么別人都曉得勤扒苦做,就你個成天游手好閑的,非要偷雞摸狗過日子?說話!”

跪倒之人一腳被踹翻,卻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滾,從今往后你在渡口給老子干苦力,一個銅幣都沒有!偷了別人好多錢,就給我做十倍的話來抵!”

這勇爺一擺手,讓他滾了,“你個龜兒子聽好了,我一天天都盯著你!“

瘦小男子慌不擇路,手摸著地,便一溜煙跑出去了。

“嗤,盯著他?!?

瞧著他那樣兒,勇爺笑了一聲,喊了個人。

“是?!?

便有人快步跟上。

“亭長,那姓劉的,他又是一整天沒離那鄉亭?!?

隨后,便又有人來報。

“又沒出來?沒出來好??!”

勇爺把碗一抬,旁邊又有人把酒給滿上了,“一個窮書生,又不懂種田,又不懂制鹽,整天子曰子曰的亂叫,還跑到我們地皮上搶飯!”

說罷,卻是一口把那碗里的酒喝了個干凈。

“痛快!”

他大喝一聲,聲如虎嘯。

臺壩里,

鄉亭中,

屋檐下,

二十來歲,白白嫩嫩的少年人正躺在躺椅上,手里捧著本書,時不時搖頭晃腦的,卻是看得津津有味。

“鄉君,鄉君……”

“您坐鎮這么久,底下人連個‘上香’的都沒有,這幫龜兒子怕是不拿你當回事咯!”

“再晚些,鄉亭里怕是連個卒子都沒得了!”

旁邊,上了年紀的部曲急得團團轉。

劉鄉君打著哈欠,“沒得人來才好,要是來咯,還耽誤我享福!”

“望河鄉按時交稅,老百姓安安生生過日子,這不巴適得很嘛?”

“既然望河鄉的人自己搞得定,我何必橫插一腳。”

說著,他艱難的在躺椅上挪動著,伸出手想從旁邊桌子上的銅盤里,取一顆那龍眼果子。

奈何,手太短了,怎么都摸不到。

可縱使是摸不到,他也不愿意把背離開那椅子,不愿意直起身子,坐起來拿。

旁邊,部曲瞧著這懶鬼樣兒,無奈的把桌上的銅盤取下來,放在他手邊,嘟囔著,“話是這么說,可您是官……”

“行了?!?

話還沒有說完,卻被劉鄉君打斷了,他邊扯了一顆龍眼,邊開口說道:

“你若真的閑得沒事,便去找那黃里長嘛,如今正值夏忙,他可比我忙得多嘞?!?

望河鄉外圍,沿岸的狹小平壩內,后生們正弓著腰收割早豆,汗水順著他們曬得黝黑的脊背滾落,滴在泥水里。

農田邊那棵老槐樹下,年邁的老人正扇著一把樹葉做扇子,看著村中的后生耕種,時不時的,又撇一眼遠處正嬉鬧的孩童們。

“二爺爺,給我也編一個,給我也編一個?!?

旁邊,虎頭虎腦的小子發現了他手里頭的扇子,跑過來扯著他的褲管,也要一個樹葉編的扇子。

“我也要,我也要!”

另一邊,幾個同鄉的孩子也跑過來了,圍著老人要扇子。

“好好好,一個一個編。”

被一群娃娃圍著,老人老臉都笑歪了,和聲說著,“我來編,你們去找合適的葉子,要這樣的?!?

“里長,別慣著他們!”

農田里,大人們直起腰,卻有人出聲呵斥,“這么熱的天,別給二爺爺找事干,自己去溪邊摸魚去!”

“不礙事!”

黃里長抬起頭,板著臉,瞪了他們一眼,“種你們的田吧!”

低下頭時,卻又換了一副嘴臉,和藹的說道,“別聽他們亂說,二爺爺給你們編……”

將這望河鄉中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周倉雖寄于土地廟泥塑石像之中,卻因地脈權柄,得以俯視鄉野。

現實與游戲世界,時間是獨立存在的。

自己在進行游戲時,現世里的世界很可能是靜止的。

所以于游戲中,幾日時間,周倉未曾動作,而是按捺住思緒,觀察著這個游戲。

難以想象這是一個游戲,它有著極為完整的社會架構,換算下來。

里,為村,五十戶為一里。

亭,為行政要地,如鹽運渡口這般。

鄉,為鎮。

雖然目前,地圖亮起的部分僅有望河鄉一處地方,但從人文社會,再到官府機構,再到……都相當完整。

以清水河為名,取名‘望河鄉。’

碼頭是整個鄉里的核心產業,清水河周邊有天然鹽泉,鹽鹵從地表或淺層滲出,鹽工通過采集鹵水熬鹽,而后通過官府許可的鹽商販賣。

鹽官、鹽工、腳夫、鹽商……維持著望河鄉從采鹽、制鹽、販鹽的完整工序鏈,為望河鄉提供主要的經濟來源。

望河鄉附近還有百姓開墾荒田耕種,然產量極低。

鄉內大部分糧食,依靠從外地進口。

也即是當地官府通過將產出的鹽塊運送到其他各處,換取糧食。

這是鄉中根基,一旦斷絕,整個望河鄉都要遭殃。

除此之外,依靠水利,偶有商船路過,鄉中百姓或可與商人交易,將狩獵得來的腌肉、皮衣販賣,換取生活所需的用品。

靠山、靠水、靠人,卻是環環相扣,生生不息。

而居于此地的百姓,卻是頗為安樂。

‘土地廟荒廢太久,我需要一個在望河鄉內有一定地位,話語權重高的信眾?!?

‘黃勇、黃啟、劉牧……’

‘需從中挑選一人顯靈,讓土地廟重新進入望河鄉百姓的眼中?!?

周倉沉思著。

經過幾日觀察,除開本土的制度框架,他也從中擇選了不少人,作為顯靈的目標。

如今,層層篩選之下,便只剩下三個。

黃勇、黃啟,皆是望河鄉本土人士,且黃姓在鄉中是大姓,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姓黃。

其中,黃勇是鹽運渡口亭的亭長,三十來歲,正值壯年,負責轄區治安,接待過往官吏、傳遞公文。

亭長本是小官,卻因是‘鹽運渡口亭’這么一個要地的亭長,所以在鄉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手底下有不少亭卒,便連巡行鄉里的游徼,都要聽從其指揮。

黃啟,先市里里正,鹽運渡口周邊,監督耕作,代官府征發徭役,相當于是‘村長’這么一個地位。

其在鄉中兼任族老,德高望重,便是周圍臺壩里、山陽里的兩個里正,事事也都需先與黃啟匯報。

鹽運渡口是整個望河鄉的核心,是發源地。

這里的官員,皆是由本土黃姓之人把持。

接著便是‘外來’的劉牧,是個二十出頭的書生。

由望河鄉的上級屬地‘符縣’而來的官員,任鄉嗇夫,主管全鄉戶籍登記、賦稅征收,且時刻向符縣匯報當地情況。

從官職而言,其話語權最大。

且鄉中大小事務往符縣匯總,都需先過劉牧的官印。

‘劉牧雖是鄉嗇夫,但在村中幾乎沒有實權?!?

‘村中武力,多是黃勇在把持著?!?

‘若能折服黃勇,后頭的香火該是……’

周倉思索著,而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黃勇。

武力,很重要。

不管是現實,還是這古代仙俠背景下的游戲世界,都是一樣的。

‘不能太急切,讓百姓瞧出我對香火的渴望,否則難說是被崇敬的神明,還是被百姓奴役,實現愿望的傀儡?!?

‘要在第一次顯靈時,便明確雙方的地位?!?

‘如此,卻不該是小事!’

周倉按捺心神,這幾日,便是看到村道上有人偷盜,看到有人落水,看到……

他都沒有動作。

偷盜者,自有人緝盜。

落水者,自有人搭救。

挨餓之人,自有人施舍。

望河鄉之人,雖不算是人人富貴,卻因那天然鹽泉,卻也算得上是人人都能有口飯吃。

如此,善惡有度,因果有序,卻幾乎沒有需要這神明顯靈的地方。

百姓,自己自能解決問題。

至于求財、求官、求長命百歲這般事兒,周倉卻是不想應承的。

第一步該怎么落下,很重要。

周倉思緒頗多,其本身雖能按捺情緒,可身為領隊,他所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

“我日他先人板板!都是符縣的人,憑啥子他們望河鄉霸占鹽泉不放手?!”

而就在周倉沉思時,耳邊卻聽見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卻非是在這先市里廢棄的土地廟中,而是山林之中!

他的視線瞧去,卻好似穿過了千山萬水,便見于望河鄉邊界的山林中,百來個持著刀的漢子正隱匿其中。

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口。

“今年山里頭豆子收成跟屎一樣,全鄉餓得啃黃土!報上去縣衙門屁都不放一個——官老爺不管,老子們自己動手搶!”

“老子餓得牙齒巴都出血咯,他們那些龜兒子倒是一個二個活得逍遙自在!”

“不讓我們活?那大家都莫想活!要死一起死,去,打聽清楚這望河鄉的糧倉在哪,咱們夜里摸過去!”

周倉微愣,這顯靈之人未曾挑選好,這顯靈之事,卻是撞上門來!

看來這份平靜,終不能長久。

卻是人禍。

占據天然鹽泉這等要地,百姓吃穿不愁,周邊鄉野怎會無人覬覦,卻是被人盯上了!

【您的領地被一伙賊寇看上了,請及時向鄉民示警,以保香火不斷!】

于此同時,眼前浮現出一個血淋淋的提示框。

‘不過……山里頭豆子收成不好?’

周倉皺起眉頭,隨著心念一動,石像身上竟是緩緩飄出一縷青煙。

青煙徐徐而起,順著風兒游蕩,卻非是落在那渡口處,去尋那酒肆里的黃勇。

而是落于鄉野間,化作了一個衣衫整潔的年輕男子。

卻與周倉現世的形象,一模一樣。

知曉山賊來襲,并且已然踏入望河鄉的土地,只是藏于山林之中,待機而動。

可如何顯靈示警,向誰示警,又是問題。

是要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

在人快要餓死的時候,給他一口飽飯,可比人剛開始挨餓,便給人一口飯,要真切得多。

而且,若按常規思路,卻是應向黃勇示警。

可考慮到信服力……

周倉緩慢邁步,卻是越過了農田中耕種的后生們,往那槐樹底下的老人走去。

他卻也不搭話,只是在旁邊的草坪上,一屁股坐下了。

“誒?”

黃啟正給村子里的娃娃編著扇子,瞧著有人過來,那張皺巴巴的老臉上,渾濁的眼眸微瞇,便是上上下下打量著,“你個娃兒有點面生,哪個山溝溝里鉆出來的哦?”

“扇子編得不錯。”

周倉開口,卻是答非所問,隨手拿起了旁邊,這老丈編好的扇子。

“別搶娃兒的扇子!”

見周倉拿起扇子,黃啟皺起眉頭,“你個當大人的有點不知臉皮哦!”

說著,卻是伸出枯瘦的手掌,要把那扇子奪回來。

“二爺爺,你在跟哪個說話?”

可還未等黃啟伸手,便聽見旁邊虎頭虎腦的小子開口,好奇的問著。

“……”

黃啟愣了。

瞧著眼前之人,又看了看身旁幾個娃娃。

“你們幾個娃兒瞧不見撒?”

他抬手想要指向周倉,可對方眼眸瞧過來,那伸出的手指卻怎么都直不起來,便是蜷縮著,指不出去。

“哪個哦?”

幾個娃娃目光亂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黃啟沉默了,便是意識到了什么。

遲疑著,他抬起手招呼著,“爬開爬開,你們幾個猴頭滾那邊去耍,莫在這兒耽誤你們二爺爺編蒲扇!”

卻是揮退了幾人。

周倉沒說話,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一邊瞧著遠處耕種的農人,一邊揮動著扇子扇風。

黃啟把幾人趕走后,卻是抿著嘴,一哆嗦,“您,您是……”

這頭發斑白的人,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莫不是歲壽到了,來討命的?

“你認不到我?”

周倉挑了挑眉頭,“六十年前,你娃兒還求我救你母親的命嘞!”

一句話,黃啟那渾濁的眼皮瞪大,“你,你是……”

“你母親的病,不是我救的,生老病死乃人間常態,我懶得管。”

周倉搖著那蒲扇,“她歲壽沒到,自然無事?!?

“不過今時不同,家里來賊了?!?

“再不管,怕家里沒人嘍?!?

說著,他把手中蒲扇朝黃啟一扇,“記住,今夜莫眠,還有,多瞧瞧那清水河,那是鄉里的根……”

那聲音悠長,好似呢喃,黃啟被那蒲扇一扇,卻覺得迷迷糊糊的,顯得有些暈頭轉向的。

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喊自己。

“??!”

猛地,黃啟清醒過來,卻瞧見周圍圍滿了人,卻是村中耕種的年輕人,還有一群娃娃。

“二大爺,您沒事吧?”

見其醒來,周圍人趕緊詢問著。

“沒,沒事。”

黃啟只覺得渾身濕漉漉的,滿是汗水,卻是被攙扶著起身,再仔細往周圍瞧著,卻不見有那衣衫整潔之人的身影。

是夢嗎?

“你們幾個娃兒,喊你們莫要吵二爺爺歇氣咯,咋個就是不聽嘛!”

便聽見有人呵斥著幾個娃娃。

黃啟抬起手掌,剛想維護,卻聽見其中有個娃兒開口,“我們才沒吵!二爺爺喊我們去邊邊上耍,他個人在樹子底下跟不曉得耍什么,耍著耍著就倒地睡覺覺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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