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筆記之二十七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4148字
- 2015-03-13 10:16:11
沒有提要了
我一個人待在無止境的走廊里。這條走廊我曾經來過……就我一個人,頭頂上是黯黑的天空,仿佛是水泥澆灌而成的。不知從哪里來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頭上。我的前面是那扇熟悉的、沉重的、不透亮的大門……門后傳出了低沉的嘈雜聲。
她說過的:16點的時候出來見我。但是現在已經過了5分鐘了,10分鐘,甚至15分鐘。她仍然沒有出現。突然之間,只有一瞬間的感覺,我發覺我又變成了原來的我。一想到這扇門會被打開,就感到害怕。
“再等最后5分鐘,如果她再不出來,我就……”
不知從哪里來的水滴滴答滴答滴在石頭上。仍然沒有人出現。我又喜又悲,覺得自己得救了。我慢慢地轉過身,沿著長廊往回走。天花板上成串的盞盞小燈在顫抖,燈光越來越暗淡。突然,我后面的門響了一聲,隨之是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聲音撞到廊頂和四壁,又輕輕折回空中。是她,她像一只鳥一樣輕靈地飛奔而來,張著嘴微喘著說:
“我知道你會在這里,你肯定會來的!我就知道,你……”
覆蓋著濃密睫毛的眼睛,不斷忽閃著,像是讓我進去的意思……她的嘴唇印在了我的嘴唇上,這種古代的那種荒唐的,但是卻令人心碎不已的禮儀。怎么來形容此刻我心靈的感覺呢?如一股狂風般席卷了一切,除了她,什么都沒有留下。的確,她確實就在我心里,我說的正是我的靈魂,你們要笑就笑個夠吧。
她費力地緩緩抬起眼瞼,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了,現在我們得走了。”
門開了。眼前呈現的是一排古老、破損的臺階。還有嘈雜的聲音簡直讓人難以忍受,還有尖哨聲,亮光……
自此以后,一晝夜已經過去了。我的心里已經平靜了下來。不過,我仍然難以用言語做出準確的描繪,哪怕大致描繪我的所見所聞也無能為力。我腦袋里仿佛有一枚炸彈瞬間爆炸了一樣……那一張張大嘴、翅膀、喊叫聲、樹葉、說話聲、石塊……它們都紛紛涌到了我身旁,讓我應接不暇……
我記得,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得趕緊回來。因為我發覺,當我在長廊里等待的時候,他們想必已經炸毀了破壞了綠墻。墻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涌了進去,在過去,我們的城市里是見不到這些低級世界的臟物的。可能是我對I說了這類話,她居然笑了起來:
“不不!事實上是我們已經離開了綠墻,走了出來。”
我努力睜開了眼睛。果然如此,現在我面對面地、清醒地看到了我們號碼們誰也不曾見過的事物,過去我們只是透過綠墻,模模糊糊地看著這些東西,它們那時被縮小了1000倍。
太陽……不再是我們那個均勻地灑照在馬路玻璃面上的太陽。這些光點像是活生生的有著生命的碎片,它不停地跳動著放射出令人頭暈目眩的道道亮光。而那些樹木,它們直竄天空,像一根根筆直的蠟燭,有的還像是趴在地上的蜘蛛,用笨拙的瓜子支撐著身體,又像是無聲無息的綠色噴泉……所有的一切都在運動、跳躍、沙沙作響。一個毛糙的小圓球在我的腳下,它滾動著過去了……我仿佛像被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因為我腳下沒有任何平坦的平面,你明白嗎,而是討厭的、軟綿綿的、彎彎曲曲的、有柔韌的活生生的生物。
我被嚇到了。簡直喘不過氣來——對,喘不過氣來。這個詞來形容我此時的處境最恰如其分。我站在那兒,雙手緊緊抓住了一根晃晃悠悠的樹枝。
“不要緊,沒關系的!因為你頭一次來,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勇敢一點!”
和I一起站在那跳動得令人頭暈的綠色網上的,是某個紙剪的薄薄的側影……不,不該說是“某個”,我認識這個人。我想起來了,他是那位醫生。我恍然大悟,我發覺他們抓著我的胳膊,笑著拉著我往前走。我的腳磕磕絆絆,在地上打著滑……四周都是可怕的聲音、烏鴉啞啞的叫聲,青苔和坑洼,老鷹,還有樹枝、樹干、翅膀、樹葉……
樹林分開,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空地。空地上站著很多人,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很多生靈。現在我該講述最難以敘述的部分了,因為這已超出了我的一切可能的想象。現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在此之前,I避而不談這些。即使說了,我也不會相信的,連她自己也一樣。也許到了明天,我自己也不會相信了,我會覺得在這里我所寫的事全部是胡說八道。
在空地上,有一塊像頭蓋骨似的光禿禿的石頭,在石頭旁邊有大概三四百人……人,是的,暫時稱他們為“人”吧,真不知該用什么詞來描述他們才好。就像在人頭攢動的石頭高臺周圍,放眼望去,你只能辨認熟悉的臉頰;在此處,我首先看見的是身著灰藍色制服的人。不過,很快地,我就從制服群中辨認出黑色、紅棕、金黃、深褐、灰色和白色的人們——看來,他們都是人。
他們不曾穿衣服,披著亮晶晶的短毛,如同史前博物館的馬類標本一樣。但是這里的女性的臉和我們的女性一樣,幾乎沒有什么差別,粉嫩、嬌艷、光滑而無毛,她們的胸部也具有幾何曲線的美感。而那些男性,只有臉部沒有毛,就如同我們的祖先一樣。
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以至于我只能呆立著,看看周圍,我就像一架天平秤,因為一個稱盤里放了太多的重量,任憑另一端你再放多少,再放多重的東西,指針都一動不動……
突然,我發覺只剩我獨自一人了。I-330不在我身旁。我不知道她怎么就消失不見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的周圍全是那些披著毛皮的人,在陽光下他們身上的毛像晶亮的緞子閃閃發亮。我抓住了其中一個熱乎乎、結實的黑色肩膀:
“請聽我說,看在全知全能者的分兒上,能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嗎?她剛才還在這里,怎么突然就……”
兩條毛茸茸的、緊蹙的眉毛轉向我:
“噓——!別出聲!”他朝林中空地中央那塊頭蓋骨似的黃石頭揚了揚眉。
我越過所有腦袋看到了她。太陽光明晃晃地從對面直射進眼睛,而她站在藍色天幕上,太陽從她的背后射過來,因而,我只能看到她的黑色輪廓。如黑炭似的黑色身影,在距離她的頭頂不遠處的天空中飄浮著云彩。又不像是云,更像是石頭在移動著,而她仿佛就站在那石頭之上,后面是人群,空地像一艘船一樣靜悄悄地漂動著,腳下的大地輕輕地飄向遠方……
“弟兄們……”她說著,“弟兄們!你們都清楚,在綠墻里,他們正在建造‘積分號’。你們也知道,摧毀綠墻以及所有的墻的日子已經快到了。到那時,綠色的風會毫無障礙地吹向全世界。但是,‘積分號’卻要將那些墻帶上太空,傳到成千上萬別的世界去,這些星球深夜都在黑色的樹葉孔隙閃閃爍爍地向我們低語……”
人的浪潮,水花,還有風向巖石涌過去。
“打倒‘積分號’!打倒它!”
“不,弟兄們,不必打倒它。‘積分號’必將為我們所用,成為我們的武器。當它第一次離開地球駛向太空的時候,我們將一起登上它。因為‘積分號’的設計師和我們在一起。他走出了高墻,和我站在了一起,他加入了我們的陣營。設計師萬歲!”
霎時間,我飄了起來。我的下方是無數個腦袋,一個個的腦袋……還有呼喊著的張大的嘴,不斷舉起又放下的手臂……這情景讓人沉醉,迷迷糊糊,我覺得我高出了所有的人。我是我,一個單獨的個體,一個獨立的世界,我不再是整體的一部分,而今,我成了一個組織……
我又落回到了石頭旁邊。就像剛剛經歷過戀人的熱情擁抱一樣,我渾身興奮地顫抖著,軟綿而無力。太陽照耀著我,周圍傳來各種聲音,還有I的迷人微笑。我身旁有個金發女人,她的全身像緞子般晶亮,身上有著藥草的香味,她手里拿著一只木制的杯子。她的嘴唇殷紅,她輕輕地喝了一小口,隨后將杯子遞給了我。我閉上眼睛,激動地喝著這甘美、亮晶晶的辛辣液體,想用它來澆滅我胸中焦灼的火焰。
但是,很快地我渾身的血液和整個世界都以1000倍的速度流動和旋轉起來,大地仿佛在輕快地飛旋,如黎明一般輕盈。我感到身上輕松,簡單,明快。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石塊上有兩個我曾見過的碩大的字“魔菲”。不知為什么,在這里見到它們,我覺得并不吃驚,甚至是理所當然的。它們像一條簡單的、牢固的線將一切都串聯起來。在巖石上還有一幅十分粗糙的畫:這是一個粗線勾勒的青年人體圖像,他長著翅膀,全身透明,而只有心臟處是一塊奪目的、燃燒著的紅彤彤的煤塊。我又看明白了這塊煤塊的意義……也許不應該這樣說,應該說我是感覺到了它的意義。I-330仍在說著話,但我卻聽不清楚她說的每一個字;我感覺到大家都步調一致地呼吸著,就像它們很快就要變成鳥一樣,飛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突然,從我身后,從一片亂糟糟的人群中傳出一個響亮的聲音:
“可是,這是發瘋!”
這時,仿佛是我,是的,我想就是我,我喊了起來,而且我還跳上了巖石,站在巖石上,我看到了太陽,眾人的腦袋,還有黑色背景前的一排排綠色的海洋,我喊道:
“沒錯,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們必須要發瘋,我們必須讓所有人都發瘋!要盡快這樣!我知道,這是必須的。”
I就在我身旁,她微笑著,嘴角朝上揚起兩道深色的溝印……我胸中有一塊燃著的煤塊,這感覺僅僅一瞬,我覺得輕松無比,但又有些疼痛,這十分美妙……過后,在我心里只剩下殘余的碎片在刺痛著我。
一只鳥慢慢地飛翔著。我發現,它同我一樣,也是有生命的存在,它跟人一樣,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看看右邊,圓溜溜的黑眼珠向我投來錐子般的目光……
接著,我又看見一個人的背部,長著亮閃閃的古代象牙色的皮毛。一只翅膀透明的黑色小飛蟲在背上面爬著,他抖動了一下,想把那蟲子趕走,接著又抖動了一下……
我還見到一個從樹林間投射下的影子,是個交織的網狀的影子。在暗影里有些人躺著,嚼著一些古怪的食物,那些食物像傳說中的古代食品。是一個長條狀的黃色果物還有一塊黑色的食品。有個女人還給了我一塊,我感覺可笑極了。不知道該不該嘗嘗。
……還有一個個腦袋、胳膊、腿腳和嘴巴。這些人的臉有時很快抬起來,隨后又低下不見了——就如同氣泡一樣瞬間破了,消失不見。突然,可能是我的幻覺吧,我好像看到了那對透明的、忽閃著而過的招風耳,他一晃而過,一秒鐘就消失不見了。
我使勁捏住了I的手臂。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說:
“你怎么啦?”
“他在這兒……我覺得……”
“誰在這?”
“他,S,就在剛才……在人群中一晃而過……”
細細的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一個尖利的三角形出現了——她笑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會笑呢?她這樣笑又意味著什么呢?
“你知道的,I,對不對?若是他,或者他們中的那幫人,有誰來到這兒,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你真可笑!墻里的人怎么會知道我們在這里呢?你可以好好回想一下,就拿你來說吧,以前難道你曾想過,這是可能的嗎?這些人正在全城搜捕我們呢……讓他們忙去吧。你真是瘋了!”
她愉快地笑了起來,那輕松的笑容也感染了我。我也跟著笑了。整個大地也隨之陶醉了,它快活地、興高采烈地飄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