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筆記之十六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4181字
- 2015-03-13 10:16:11
黃色
影子
無藥可救的靈魂
過了好些日子了,這期間我都沒有寫筆記。我也記不清確切的天數了,因為期間的生活都是平靜似水的。它們都是單調、統一的黃色,如同在沙漠中被曬熱的沙子,沒有蔽蔭,也沒有一滴水,眼前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漫漫黃沙。我不能失去她,自從在古宅我們分別之后,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知道,沒有她我無法活下去……
從那次她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某次散步,大概是二三天前的事,或者是四天以前?我的記憶模糊了,因為眼前所經歷的日子,都是一模一樣的。她只是與我擦肩而過,在那一瞬間將我那如黃沙般空洞的內心填滿了。與她并肩前行的是那個佝僂的S,他的頭只能夠到她的肩膀,在她另一邊是那個單薄的如紙片般的醫生,而與他們并行的第四個號碼,我沒有記住他的臉,但是對他的手指卻印象深刻,他有一雙細長又蒼白的手指,那手就像一道光,從制服中射了出來。I見到我,朝我招了一下手,接著她便越過S的腦袋,伸長脖子對那個手指如光束般的人說話。我隱約聽到“積分號”幾個字,這時,四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我射過來,不一會兒,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灰藍色的人群中,而我眼前仍然是一片枯黃。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她的一張粉紅票子。我站在聯絡機前,愛恨交織地祈求著,希望早點看到她的號碼出現,因此我不斷盯著屏幕,想著I-330這幾個數字。每當電梯門響,我就奔向大廳,見到一個個號碼走出來,高的、矮的、蒼白的、粉紅的……周圍的很多窗簾都紛紛地拉下去了。可是她仍然沒有出現。她沒有來。
此時是22點整,可能此時此刻,她正依偎在某個號碼的身上,對那個號碼溫存軟語地說著:“你愛我嗎?”的話。她會對誰發問呢?那個人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有著如光束般手指的人嗎?還是喜歡噴口水的R,再不然是那個佝僂身形的S嗎?
S……怎么最近我總能聽到他跟在我身后發出的噼啪的腳步聲,那聲音就像腳踩在了水洼上。為什么最近他一直像個影子似的伴我左右呢?總有那個灰藍色的扁平的影子出現在我的前面、后面、左面或者右面。其他的號碼不停地踏著它,或是邁過它,但是,它一直在我身邊,距離我不遠也不近的。我們之間好像有一條紐帶將我們緊緊相連。可能,這根無形的紐帶就是I-330。我也不清楚,也許,安全衛士們已經知道了我……
若是有人跟你說,你的影子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相信嗎?突然之間,你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的雙手好像并不是你自己的了,它們不聽你的話。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雙手動作十分可笑,它們和腳步一點也不同步。我都忍不住想回頭看個究竟了,但是我卻做不到,怎么做都不行,脖子僵硬地挺直著,簡直沒法轉動。我只得使勁跑、越跑越快。雖然我沒法回頭,但是我的后背仍然能感到,那影子也快速地追趕著我,我沒法躲開它,簡直沒處躲……
我終于到了我屋里。現在總算就我自己了。但是,屋里電話,這樣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我不假思索地拿起話筒:“喂,請撥I-330。”話筒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我能聽到人走動的腳步聲,那聲音穿過走廊,進入了她的房門。接著便沒了聲響……我扔下話筒,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我必須要去找她!
這事發生在昨天。我匆忙地趕去找她。來到她的住所外面,從16點到17點,我一直在附近徘徊著,整整一個小時。號碼們列隊整齊地從我身旁走過,那幾千只腳踏著相同的節拍走著,仿佛一直長有萬足的巨獸般經過。只有我是孤零零的,我像來到了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我仍然在找尋,在灰藍色的海洋中尋找她的身影……
很快,很快就會看到的。那個有著兩道嘲諷的眉毛和一雙黑亮而深邃的眼睛,眼睛后面是熊熊烈火,人影幢幢……我要直接沖過去,沖到烈火的后面,對她說“爾”,是的,“爾”,我要對她說:“我不能沒有你。我沒法獨自生活下去。”但是,她并沒有出現。
突然,我覺得周遭一片寂靜,原來音樂機器的樂聲已經停止了。我醒悟過來,已經17點了,人們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時候要轉身回家,已經太晚了。四周都是抹著黃色陽光的玻璃的荒漠。玻璃墻面閃著光亮,它底部朝上地懸著,看著它顛倒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也是倒著的,那形象居然如此可笑。
我要趕緊走,我必須得離開這里。趕到醫療局去,弄一張證明,否則……也許,還有一個辦法。我就待在這,靜靜地待著,等安全衛士們來發現我,將我帶到審訊局去,這樣,所有的問題都結束了。所有的罪惡也都一筆勾銷了。
一陣輕微的聲響,身形佝僂的S出現在我面前。我沒有直視他,但是我已經感覺到,他的一雙銳利的小剛鉆已經鉆進了我的心里。我勉強笑了笑,說(此時此刻我必須得說點什么):“我……我必須得去醫療局。”
“沒有人阻攔你啊?你為什么還站在這兒?”
我沒有答話,我仍然感覺自己可笑地顛倒著,大頭朝下而腳朝上。
“跟我走。”S厲聲地說。
我聽話地跟著他走,毫無目的性地甩著那兩只不聽使喚的胳膊。
我沒法抬眼看上去,因此感覺仿佛走在了一個上下顛倒的世界里:機器的基座朝上立著,而人們也似機器一樣腳貼在天花板上站著;再往下瞧,就見到了凝固在馬路玻璃面里的天空。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所思所想,我想著,也許是自己最后一眼看世界了。但是居然如此荒謬,世界不是它本來的樣子,而是倒立著呈現在我眼前的。因為,我沒法抬起頭來。
我們停了下來。我跟前是臺階。我跨了一步……過一會兒,我就會見到那些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了,還有那巨大的氣鐘罩。
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努力抬起了頭,猛然間,“醫療局”三個字映入了我的眼簾。怎么他會把我帶到這兒來呢,而不是審訊局?他怎么會放過我了呢?其實,我根本還沒有想到這些。我只是使勁向上一躥,蹦過臺階,用力地將大門緊緊關上。直到這時,我才喘了一口氣,好像從早晨到剛才我都沒有喘過氣一樣,心臟仿佛也沒有跳過,直到這時候,我的胸中的閘門才被打開了……
屋里有兩個人。一個是矮墩墩的男性,他很結實,雙眼像牛角一樣,仿佛要隨時將病人挑起來似的;而另一個則很消瘦,兩片嘴唇很薄,似閃閃發光的剪刀,鼻子也似尖刀……是他,就是他。我徑直朝他奔了過去,就像見到了老朋友一樣,差點碰到他的鼻子,我不斷說著關于失眠、我奇怪的夢境、那些影子,以及黃沙的內容。他的兩片剪刀似的嘴張開著,似在微笑。
“你的情況太糟了。身體里有了一個靈魂了。”
靈魂?這是多么奇怪的說法啊,這應該是個被人們棄之不用很久的詞了……
“這……非常危險嗎?”我低聲地問道。
“無藥可救。”剪刀片子說得非常肯定。
“但是……這個病到底是怎么個情況呢?我……我不明白。”
“這個嘛……我怎么解釋呢?……你是個數學家吧?”
“是的。”
“那么,這樣說吧。比方說,有個平面,就像鏡面一樣。我們兩人都站在這個平面上,對不對?這里的陽光炫目,我們歪著頭,以免被太陽烤到。再比方說,有一架飛機剛剛飛過,它在鏡子的表面留下一道陰影。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隨即便消失不見了。現在,請試著想象一下,若是這層堅硬的表面,被火灼烤,就會變軟,甚至它的表面會坍陷了,不再平滑。而所有經過它的東西也會凹陷進入,落入到鏡子的世界中去。而此時,我們便像孩子一般懷著好奇的心往里面看。你要明白,其實孩子們可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傻。這樣,平面就成為了另一個世界,它有了容積。而在鏡子的內部——在你的身體里,也有了太陽、飛機螺旋槳的旋風,以及你顫抖的嘴唇,甚至還有別人的。你會清楚這一點區別,即冰冷的鏡子起著反射的作用,而這一個鏡子的世界卻具有吸收的作用,萬事萬物在此處皆有痕跡。比方說,你偶爾在某個人的臉上看到了一道難以辨別的皺紋,此后,這個印象就會永遠留存在你的記憶中。再比方說,有一天,你聽到了水滴落的聲音,也許你如今仍然記得那個余音……”
“是啊,就是這樣的。”我使勁抓住他的手。我確實曾想起水龍頭滴答的滴水的聲音。我對它太熟悉了,以至終生難忘。
“但是,我怎么就突然有了靈魂了呢?為什么以前沒有,而如今卻……為什么沒聽說別人有,而我卻……”我更加用力地捏住了他的手,害怕就此失去了線索。
“為什么?哦,為什么呢?人類沒有羽毛也沒有翅膀,而我們卻有翅膀底下的肩胛骨呢?因為我們有飛行器,翅膀對于我們沒有任何用處,它只會礙事。翅膀是用來飛翔的,但是,我們還能飛往何處呢,我們已經飛到了目的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瞧了我一眼,隨之便尖厲地笑了起來,聲音像手術刀一樣鋒利。另一個醫生被我們的談話所吸引,粗壯的短腿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他用牛角般的眼睛挑了那位醫生一下,又挑了挑我。
“怎么回事?靈魂?你們居然談起了靈魂?該死!這樣下去我們可能要得這種傳染病了。我曾經說過(他又挑了剪刀嘴大夫一眼),我認為最好是摘除掉所有人的幻想……這很容易,只需要做個外科手術就可以了,只有手術能夠解決……”
他戴上了一副很大的X光眼鏡。仔細觀察了我好一陣子,透過顱骨檢查著我的大腦,邊說邊在本上記錄。
“奇特,十分奇特!你聽我說,你想做摘除手術嗎?你若這樣做了,將會對聯合國有很大的貢獻。這樣會避免傳染病的發生……若是你沒有特別的理由,或許……”
如果換過以前,我會毫不遲疑地說:“我非常樂意。”但是,如今,我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目光盯著紙片醫生,懇切地看著他。
“你還不清楚吧,號碼D-503是‘積分號’的設計師。若是我們做了摘除手術,肯定會破壞……”
“唉。”短腿醫生有些遺憾地慨嘆了一聲,回到了自己屋里去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他那薄紙似的手輕輕地搭在我手上,露出剪影般的側臉,低聲對我說:“我只跟你說,你不是唯一的那個。我的同事說這病會傳染,并不是危言聳聽。你仔細想想,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有人也發生了跟你類似的情況?癥狀也很相像……”
他目不轉睛地瞧著我。他是什么意思?他指的又是誰呢?難道……
“我跟你說……”我立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是,他反而提高了嗓門說道:“……至于你說自己患了失眠癥和經常做夢,我的建議是你應該多散步。長途跋涉對你會很有幫助的。明天早上你就可以試試……比方說,你可以一直走到古宅那里去。”
他的眼光又轉向我,像要看透了我一樣,臉上露著微笑。我察覺到,那個微笑里藏著的字母——是那個名字,那個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的名字……這會不會是我的幻想呢?我迫不及待地等他寫好了證明書,是今天和明天兩天的病假證明。接著,我便又一次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便快速地跑到了外面。
我覺得輕松無比,像飛船一樣越飛越高……我知道,明天會有很美好的事發生。它又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