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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自雷丁監獄

1897年1—3月

親愛的波西:

經過漫長和徒勞的等待之后,我決定主動寫信給你。此舉既是為你著想,也是為我自己著想,因為我不樂于看到,在漫長的兩年監禁期滿后,還是收不到你寫的一行字,或是得不到任何你的消息或口信(那些讓我傷心的不算)。

你我那段命運坎坷和最可哀可嘆的友誼已經隨著我的身敗名裂而結束,但往日的情誼仍常常在我的記憶里浮現。一想到自己心中那個曾經被愛充滿的地方就要被厭惡、怨尤和鄙夷永遠占去,我就滿懷憂傷。我想,你自己心里一定也清楚,你與其未經我允許就發表我的書信,與其未問過我便把你的詩集題獻給我,倒不如寫封信給牢里孤孤單單的我,這會讓我更加受用。不過,當然,那樣的話,世人便不會知道你選擇來回應或叫屈的是哀傷還是熱情的言辭,是悔恨還是冷漠的言辭。

因為這封信不免會談到你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會談到過去和未來,會談到一些美事如何變成苦事,以及一些苦事如何可能在未來變成歡欣,我毫不懷疑有好些內容會深深刺傷你的虛榮心。果真如此的話,你就應該把信一讀再讀,直至它把你的虛榮心殺死為止。假如你認為它對你的指控有不公之處,那就應該記住:若我們還有足夠的清白可以受到不公指控,便應該感謝上天。假如信中有那么一段話能讓你涌出眼淚,那就哭吧,像我們獄中人那樣盡情痛哭(監獄的白天和夜晚都是專為眼淚而設)。哭是唯一可以拯救你的方法。如果你不這樣做,反而跑去找令堂告狀(上次你得知我在寫給羅比[1]的信中數落你之后便是如此),讓她哄你捧你,使你回復到沾沾自喜或自負的原有狀態,那你就定然被毀。如果你現在找到一個借口,便很快會找到一百個借口,讓自己安于當那個原來的你。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認為(就像你在回信給羅比時說過的),我是把“一些莫須有的動機”加之于你?唉,我又怎會把什么動機加之于你!你的人生毫無動機可言,有的只是吃喝玩樂之思。要知道,“動機”是一種知性目標。還是說你會辯稱,在你我交往之初,你還“少不更事”?但你的問題不在對人事懂得太少,而在懂得太多。少男年華猶如初露的晨曦和初綻的嬌嫩花朵,但你很快被它那些純潔清澈的光輝、它那些無邪的歡樂和希冀棄如敝屣。你用飛快的腳步從浪漫主義奔向了現實主義。陰溝和生長其中的東西讓你著了迷。這就是當初你何以會惹上麻煩,找我幫忙,而我出于憐憫和善意,很不明智地(世人定義下的“不明智”)給予你幫助。你務須把這信好好讀一遍,哪怕它的一字一句都可能像外科醫生所用的火或刀那般,讓細嫩的肌膚灼痛或流血。要記住,諸神眼中的蠢材和凡人眼中的蠢材大不相同。一個人即便對藝術流變或思想演進的種種一無所知,即便不懂得欣賞拉丁詩歌的華彩或元音化希臘語更豐富的音樂性,不懂得欣賞托斯卡納式的雕刻或伊麗莎白時代的歌謠,照樣可以充滿最甜美的智慧。真正的蠢材是缺乏自知之明的人(諸神專嘲笑或加害這種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曾是這種人。你當這種人迄今已很長時間,別再當了。不要害怕改變。最要不得的缺點莫過于浮淺。凡經過悟明的都會歸正[2]。也別忘了,這信中任何讀了會讓你慘戚的內容,我下筆時的心情要更加慘戚。那“看不見的力量”[3]一向厚待你。它容許你只是像看見水晶里的陰影那樣,看見人生怪異和悲慘的形狀。美杜莎[4]的臉會讓人變成石頭,但你被容許透過一面鏡子看她。你一直都可以在鮮花叢中自由自在地行走,不像我那樣,失去了整個充滿聲光色彩的美麗世界。

我首先要告訴你的,是我自責得厲害。以身敗名裂者的身份穿著囚衣獨坐在幽暗囚室時,我怪自己;在輾轉反側和睡睡醒醒的煎熬夜里,我怪自己;在漫長單調的痛苦白晝,我怪自己。我怪自己任由一段毫無知性成分的友誼主宰我的人生,任由一段不是以創造和沉思美麗事物為首要目標的友誼完全主宰我的人生。從一開始,你我之間便存在著巨大落差。你念中學時懶散度日,念大學時更甚。你不明白,一個藝術家,特別是像我這樣的藝術家(一個作品質量仰賴強烈個性的藝術家),其藝術的發展需要以觀念交流、知性氛圍、安靜、平和和孤獨來灌溉。你對我寫出的作品贊嘆不已,你享受我每出戲劇首演之夜的輝煌成功和隨之而來的盛大慶功宴,你也以(這是很自然的)身為我這樣的杰出藝術家的密友自豪。但你不明白藝術創作需要哪些必要條件。我以下說的這個不是什么夸大修辭,純粹是忠于事實的陳述:有你在我身邊的全部時間里,我不曾創作出一行字。不管是在托基(Torquay)、戈靈(Goring)、倫敦、佛羅倫薩還是其他地方,只要有你在身旁,我便會靈感枯竭、創意全無。說來遺憾,在這段時間里,除了幾個特定時段,你總是在我左右。

例如(這里只舉眾多例子的其中之一),在一八九三年九月,為了可以心無旁騖地寫作,我特地在詹姆斯旅館租了一間套房。事緣我答應過幫約翰·赫爾(John Hare)寫一出戲,卻過了交稿日期還沒動工,被他不停地催。頭一周你沒來找我。你是因為你我對《莎樂美》譯文的藝術價值意見不合[5],負氣不找我,光以寫一些蠢信罵我為滿足——這種事在你不是不常見的。結果,那周我寫出《理想丈夫》的第一幕,連所有細節的潤飾工作都全部完成,幾乎可以直接拿來演出。但第二周,你又出現了,讓我的工作近乎完全停擺。我每天上午十一點半便會到旅館去,以便可以不受打擾地構思和下筆(因為我家里雖然寧靜,仍不可避免會受到打擾)。但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因為你總是十二點坐馬車到來,抽煙和拉我聊天直至一點半,然后我又不得不把你帶到皇家咖啡廳或巴克萊餐廳吃午飯。連喝利口酒在內,這頓午飯總是持續至三點半。飯后,你會到懷特俱樂部休息一小時,再在下午茶時間準時出現,一直待到要換衣服吃晚餐。我們要不是在薩沃伊飯店就是在泰特街[6]吃晚餐。你總要纏我到午夜,非得在威利斯餐廳吃過消夜才會心滿意足,覺得一天沒虛度。這就是我在那三個月所過的生活,天天如是,唯一的例外是你出國那四天。然后,到了游程結束,我當然又得跑一趟,到加來[7]接你回來。對我這樣心性氣質的人來說,這種處境既荒誕又可悲。

你現在應該知道你是個欠缺獨處能力的人了吧?知道你天性上汲汲于占據別人的關注和時間了吧?你缺乏任何維持知性專注的能力。你無法培養出“牛津氣質”真是一件憾事,也就是說,你從來無法優雅地掂量不同觀念的分量,對什么問題都是武斷地下結論又堅持己見。這一切,加上你的欲望和興趣只在享受人生而不在藝術,不只對你本人文化修養的長進具有摧毀性,也對我的藝術創造力具有摧毀性。每當我拿你我的友誼和我與一些更年輕朋友的交往相對比,便會感到汗顏。只有和約翰·格雷[8]或皮埃爾·路易[9]之類的朋友在一起,我才能說是真正在過生活(一種層次高得多的生活)。

你我的友誼帶來了哪些可怕結果,這里暫且不說。目前我只想談談這友誼在其維持期間表現的質量。它給我帶來了知性上的降格。你無疑也隱含著一點未萌芽的藝術氣質,只可惜我認識你的時機不對(是太早還是太晚我也說不準)。每逢你不在左右,我的創作便會順順利利。例如,在上述提到那一年的十二月初,我成功說服令堂把你送出國,那之后,我重整我那支離破碎的想象力,人生也重歸自己掌握,所以不但完成了《理想丈夫》剩下的三幕,還構思好甚至幾乎寫出了另兩出類型完全不同的戲劇,一是《佛羅倫薩悲劇》(Florentine Tragedy),一是《圣妓》(La Sainte Courtisane)。可你突然回來了,在足以讓我的幸福致命的情況下不請自來地再次出現。自此,上述兩部作品便始終停留在未完成的狀態,因為我再也無法重拾當初創作它們時的那種心緒。如今,你既已出版過一部你寫的詩集,理應可以體會我所言不假。但不管你能否體會,這仍然是位居你我友誼中心的一個丑陋真理:只要你在旁邊,我的藝術就會徹底被毀。一想到我曾任由你隔在我和藝術之間,我便無比汗顏和自責。你無法明白,你無法體諒,你無法欣賞,但我本無權指望你能夠做到這些。你唯一感興趣的是吃喝和鬧脾氣。你的欲望只是尋歡作樂——一些平庸或等而下之的歡樂。這些都是出于你性情氣質的需要,至少你在想到它們的那一刻會覺得需要。我本該禁止你在未經邀請的情況下踏入我的房子或旅館套房。我為自己的軟弱毫無保留地責怪自己。一切只是軟弱作祟。與藝術共處半小時比與你廝混一整天要讓我有更多收獲。在我人生的任何階段,任何東西與藝術相比都微不足道。但就一個藝術家來說,軟弱不亞于罪,因為軟弱會癱瘓他的藝術想象力。

我還怪自己任由你把我帶到經濟上徹底崩壞的境地。我還記得,一八九二年十月初的那天早上,我與令堂在布拉克內爾(Bracknell)樹葉漸黃的森林里對坐聊天。當時我對你本性的了解還甚少,因為你我有過的較長共處時間僅有兩次:一次是我在你牛津的住處從周六待到周一,另一次是你在克羅默(Cromer)陪了我十天,其間我們一起打高爾夫球。我和令堂聊著聊著,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你身上。她指出,你的個性有兩大缺點:一是虛榮心太強,另一是(用她的原話說)“對金錢的觀念錯得一塌糊涂”。我清楚記得我的反應是放聲大笑。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的第一個缺點將會導致我身陷囹圄,第二個缺點將會導致我破產。那時的我認為,虛榮心是合乎年輕人佩戴的優雅花朵,至于“愛鋪張”(我以為她指的不過是你“愛鋪張”),我也完全沒放在心上,因為我自己和家人從沒有把精打細算和節儉視為美德。不過,與你交往了一個月之后,我便開始明白令堂的真正所指。你堅持要過一種揮霍無度的生活:你不斷向我伸手要錢;你宣稱你的尋歡作樂都要由我買單,不管我是否參與。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在財政調度上便陷入了嚴重困難。最要命的是,你的揮霍千篇一律且無趣透頂,無非是把錢花在滿足口腹之欲或類似的事情上。不時就著一張被葡萄酒和玫瑰花映紅的桌子用餐的確是樂事,但你的不知節制破壞了一切品位與雅趣。你以毫不優雅的方式向我索取,得到之后又從不道謝。你養成了一種心態,以為自己有權靠我的供養生活。你的胃口越來越大,最后乃至于在阿爾及爾哪家賭場賭輸了錢,第二天便直接發電報到倫敦,要我把你輸掉的數目存入你的銀行賬戶,然后當成什么都沒發生過。

從一八九二年秋天到我鋃鐺入獄那一天為止,我與你一起花和花在你身上的錢超過五千英鎊。而這還只是付出的現金,記賬的部分未算在內。知道這些,你就會對你堅持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有一點概念。你認為我夸張嗎?那讓我算給你聽聽。在倫敦,我普通一天的普通花費(包括午餐費、晚餐費、消夜費、娛樂費、馬車費等等)是十二英鎊至二十英鎊,換算下來是一周從八十英鎊至一百三十英鎊不等。待在戈靈那三個月,我的開銷(當然含租金在內)一共是一千三百四十英鎊。就這樣,我人生擁有的每項財物一步一步邁向了破產管理人手中。真是可怕。在那時候,“簡樸的生活和高逸的思想”[10]當然并不是你能欣賞的理念,但你的鋪張浪費對你對我都是一樁丑事。我記得我平生最愉快的其中一頓晚餐是與羅比共進的,地點不過是蘇活區(Soho)一家小小的餐館,而且價錢是以先令為單位,不像與你共餐時動輒以英鎊為單位。我第一本對話錄(也是最精彩的一本)就是從那頓晚飯里得到的靈感。它的觀念、標題、處理手法和表現方式全都是來自一頓三法郎半的客飯[11]。但我不曾從與你共進的那些荒唐晚餐里得到過什么,有的只是太過飽膩和酩酊大醉的回憶。我老是遷就你的需求對你其實只有壞處。你現在明白了吧?因為我的遷就只讓你更常索要——雖然不是每次都是出之以厚顏無恥的方式,但至少每次都是出之以毫不優雅的方式。有太多太多次,我在做東之時都毫無歡快或榮幸之感可言。你忘了你該做些什么。我不會說你忘了說些客套的道謝話,因為太客氣會讓親密友誼變得拘謹。你忘了的是好朋友相處時應有的雅趣,是愉快交談(古希臘人稱之為τερπυ?υ κακ?υ)的魅力,是所有能使生活變得可愛的貼心舉動——它們就像音樂那樣,可以讓萬物和諧,讓荒蕪或死靜之處被旋律充滿。雖然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我明明已經潦倒不堪,怎么還會計較一種羞愧和另一種羞愧的不同,但我還是得老實承認,那么愚蠢地在你身上撒錢,任你糟蹋我的錢財,這讓我加倍羞愧。因為此舉不但害了我自己,還害了你;也因為我竟由于庸俗的花天酒地而破產實在讓人不堪。老天生我是另有他用的。

但我自責最甚的是任由你把我帶到精神高度蕩然無存的境地。人格的基礎是意志力,我卻讓自己的意志力完全臣服于你。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真得不能再真。其中有幾種原因,包括就像出于某種身體需要似的,你無休止地鬧脾氣,這讓你的心靈與身體發生扭曲,使你變成一個別人不敢看不敢聽的怪物;你遺傳了令尊那種可怕的狂躁,這狂躁又驅使你不停寫出一些讓人反胃惡心的書信;你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是突然像癲癇發作那樣大吵大嚷,就是板起一張臭臉,久久悶不吭聲。我在許多信中都提過你的這些毛病(你從不把我的信當一回事,到處亂放,不是掉在薩沃伊飯店便是其他什么飯店,被人撿去。其中一封還落到令尊的律師手中,被當作呈堂證供)。在那些信中,我都不無悲情地懇求你(如果你當時了解什么叫悲情自會看出),我會要命地屈服于你與日俱增的苛索,正是上述你的種種毛病所導致。那是小性子對大性子的勝利,那是以弱凌強的范例,而正如我在一出戲劇里說過的那樣,弱者的專制統治是“唯一可持久的專制統治”[12]

我的屈服是無可避免的。在人生的每種關系里,我們都必須找出相處之道(moyen de vivre)。與你的相處之道是:要么全聽你的,要么放棄你,再沒有第三個選項。出于對你的愛(哪怕是錯愛),出于對你性情缺憾的極大憐憫,出于我有口皆碑的好性情和凱爾特人怕麻煩的個性,出于藝術家對吵嚷場面和惡言相向的反感,出于我當時受不了別人恨我,出于我不愿生活的美被雞毛蒜皮的事破壞——出于上述種種原因,我事事向你讓步。一個很自然的結果就是,你的要求、你控制我的努力和你的苛索變本加厲,越發不可理喻。你那些最委瑣的動機、你那些最低下的口腹之欲、你那些最平凡的激情對你來說變成了別人必須遵守的法則,而為了成全這些法則,有必要時甚至可以無所顧忌地讓別人犧牲。因為知道大吵大鬧總可以讓你如愿以償,你自然會(我相信幾乎是不自覺的)無所不用其極,什么最難聽、最下流的話都說得出口。但說到底,你并不知道自己汲汲營營的是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目標何在。出于盲目和無止境的貪婪,你吸盡我的才華、意志力和財富,占去我的整個存在。你把它拿走了。另一方面,在我人生最為關鍵和悲劇性的時刻,就在我要為我的荒謬行動踏出可哀可嘆第一步[13]的前一刻,我又受到兩面夾擊:一方面是令尊在我的俱樂部里留了一張名片攻訐我,另一方面是你用一些惡心程度不遑多讓的信撻伐我。在我任你把我拉到初級法庭申請那紙荒唐拘捕令那天早上,你又出于最可恥的理由給我寫了一封最惡毒的信。夾在你們父子中間讓我暈頭轉向。我的判斷能力舍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容我坦白說,在你們的夾擊下,我看不到有路可逃。我像腳步蹣跚的牛那樣,盲目地走進屠宰場。會走到這一步,是因為我犯了一個心理學的大錯。我一直以為,在小事情上事事遷就你無傷大雅,因為一旦遇到大事情,我的意志力自然會重新振作,發揮出原有的威力。事實卻不是如此。在前面所說的那個重大時刻,我的意志力完全不見蹤影。人生其實無所謂大事小事之分,每件事都是同等的價值和同等的規模。我養成了事事遷就你的習慣(起初只是因為懶得計較),而這習慣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我本性的一部分。在我不自知的情況下,它已經把我的性情定型為一種永久和致命的心態。這就是何以佩特[14]會在其散文集的跋里說:“失敗源于形成習慣。”牛津那些笨蛋還以為他說這話是故意跟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唱反調,不曉得其中潛藏著一個莫大和可怕的真理。我無知地任你榨干我的人格力量,而“形成習慣”所帶給我的還不只是失敗,更是毀滅。你在精神層面對我的殺傷力甚于藝術層面。

拘捕令下來之后,一切當然便完全落入你意志的主導。當時,我本應留在倫敦聽取律師的意見,冷靜思考一下我是如何掉入自己布下的蠢陷阱(令尊至今還這樣稱呼它)的,但你硬要我帶你到蒙特卡洛去玩。在那個天底下最讓人反感的地方,你沒日沒夜地賭,賭場開到多晚便賭到多晚。因為我對百家樂缺乏興趣,只有在一旁枯坐的份。你甚至不愿意抽五分鐘空和我談談你和令尊所帶給我的困境。我唯一的作用是為你支付飯店開銷和為你補給賭資。只要我稍稍提到我即將面臨的磨難,你便滿臉不耐煩的表情。侍者推薦的一種新品牌香檳更讓你感興趣。

回到倫敦之后,那些真正為我著想的朋友都勸我走避國外,不要去面對一樁不可能打贏的官司。你卻說他們是居心不良,又說我若是聽從他們便會變成懦夫。你逼我留下來,逼我在證人席上用荒謬和愚蠢的偽證頂住一切詰問。到頭來,我當然成了階下囚,而令尊則成了當時得勝的英雄——還不只是英雄,更是不朽者。就像歷史曾經出于什么滑稽原因而讓克利俄(Clio)成為眾繆斯女神中最不正經的一位,令尊也將以好父親的形象永存于主日學校的讀物里,而你亦會被媲美為嬰兒撒母耳[15]。至于我,則會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與吉爾斯·德·萊斯和薩德侯爵[16]一類的人渣排排坐。

我當然早該擺脫你。我早該像人們抖掉衣服上的虱子那樣,把你從我的生活中抖掉。埃斯庫羅斯[17]最精彩的一出戲里有這么一段:一個大領主把一頭小獅帶回家養。小東西每逢大領主喊它都會眼睛一亮,又會搖頭擺尾討食物吃,讓主人疼愛有加,不料這小獅長大后獸性復萌,把大領主本人、他的房子和財產全給毀了。我覺得我也是養獅為患。但我的錯不在沒有離開你,而在離開過你太多次。若是沒記錯,我固定地每三個月會結束你我的友誼一次,而每次你總是用哀求、電報、書信求我原諒,不然就是找你或我的朋友代為說項。就我所記得的,最早一次發生在一八九三年三月底,當時我們待在戈靈。那一天,當你負氣走出我租賃的房子之后,我決計不再跟你說話,也決計無論如何不讓你跟我在一起,因為前一晚你大吵大鬧一通,讓我反感之極。但你從布里斯托爾(Bristol)寫信和發電報來求我原諒。然后你的導師[18](他還沒離開我家)又出面求情,說你有些時候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不是故意的;又說莫德林學院大部分人也持相同看法。于是我答應再見你一面,而我當然也原諒了你。回城的路上,你央求我把你帶到薩沃伊飯店去玩。這對我而言確實是個致命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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