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人們的談話
- (加)米莉亞姆·泰維茲
- 7416字
- 2025-05-21 12:28:06
六月六日
奧古斯特·艾普,會議之前
我叫奧古斯特·艾普——被指定為做筆錄的人,記錄女人們的會議談話,因為女人們不識字,她們自己做不了記錄,此外,我就與會議無關了。這些文字是會議記錄,而我作為記錄者(我是一名教師,每天也會要求學生們做筆記),我認為應當將自己的名字連同會議日期寫在筆記的頁首。歐娜·弗里森,也是摩洛齊納聚居區的成員,就是這位女子問我是否愿意替她們做會議記錄——雖說她沒用“會議記錄”這個詞,只是問我是否愿意把會議內容寫下來,建立一個書面文檔。
昨天傍晚,我們站在她家屋舍和我住的棚屋之間的土路上,談了這件事。七個月前回聚居區以來,我就一直寄宿在棚屋里。(據摩洛齊納聚居區主教彼得斯的說法,棚屋是暫時的安排。“暫時”可以是任意長度的時間,因為彼得斯不拘囿于對日月、時辰的傳統理解。我們在此地,或在天堂,是為了永恒,我們只需要知道這個。聚居區里的大房舍是給一家人住的,而我孤身一人,因此有可能永遠住在這間棚屋里,對此我倒無所謂。棚屋大于囚室,住一個我和一匹馬,夠大了。)
歐娜和我躲著陰影說話。有一回,話說了半句,風掠起她的裙裾,我感覺那裙邊輕輕拂過我的腿。隨著陰影越拉越長,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繞過影子,走進夕陽里,直到夕陽消失,然后歐娜笑出聲來,朝落日揮動拳頭,說它是背信棄義之徒,是懦夫。我努力尋思著,想向她解釋半球的概念,解釋我們如何必須與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共享太陽,如果從外太空觀察地球,一個人在一天之內可以看到多達十五次的日出與日落——還有,通過分享太陽,世人或許可以學會分享一切,懂得一切屬于每一個人!然而,我卻只是點了點頭。是啊,太陽是懦夫。我也是。(我保持沉默還因為不久前,我就是因為過于相信我們可以分享一切而鋃鐺入獄的。)事實上,我訥于言辭,而不幸的是,未能表達出口的想法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我。
歐娜又笑了,她的笑聲給了我勇氣,我想問她,在她眼里,我是不是邪惡的化身,聚居區的人是不是都認為我是邪惡的;不是因為我蹲過監獄,而是因為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在我被監禁之前。然而我沒有問,我只是答應做記錄,當然了——除了答應,我別無選擇,我愿意為歐娜·弗里森做任何事。
我問歐娜既然女人們不能閱讀,她們又為何想把會議記錄下來。歐娜,那個受“納爾法”[1]折磨的人——就像我,我的名字“艾普”來自楊樹,顫楊,一種葉子微顫的樹,這種樹有時被叫作婦人舌,因為它的樹葉永遠在顫動——跟我講了下述故事作為回答。
一大早,她看見兩只動物,一只松鼠和一只兔子。歐娜看到松鼠追兔子,全力猛沖。就在松鼠馬上要撲到兔子的那一刻,兔子往空中一躥,離地兩三英尺。松鼠犯了糊涂(或歐娜這么認為),于是它掉轉頭,換一個方向朝兔子猛撲,結果兔子又在最后一秒高高躍起,避開了松鼠,松鼠再次撲了個空。
我挺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是歐娜講的,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也不明白這和會議記錄有什么關系。
它們在玩耍!她告訴我。
是嗎?我問她。
歐娜解釋說,也許她本不該看見松鼠和兔子玩耍的。那是在清晨,那時辰只有歐娜一人在聚居區轉悠,她頭發松散地包在頭巾里,裙?零亂,一副可疑的模樣——魔鬼的女兒,就如彼得斯給她起的名字那樣。
可你確實看見了?我問她,那秘密的玩耍?
是啊,她說,我看見了,親眼所見——在那一瞬間,講著故事的瞬間,她的眼睛因興奮而閃閃發亮。
會議由艾格塔·弗里森和葛麗塔·洛文匆促召集,為應對過去幾年不停滋擾摩洛齊納女人的異常襲擊事件。自2005年以來,聚居區里幾乎每一位女孩和婦女都遭到了強奸,很多居民相信那是鬼魂或撒旦對她們所犯罪孽的懲罰。襲擊事件發生在夜間。當她們的家人熟睡時,這些女孩和婦女被噴上麻醉劑而失去知覺,所用的麻醉劑一般用于我們農莊的牲口,由顛茄制成。次日早上醒來時,她們會感到疼痛、昏沉,經常流血不止,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近來,八名施暴的“魔鬼”被證實是摩洛齊納的男人,他們中許多人還是這些女子的近親——兄弟,表兄弟,叔伯,侄子。
我對其中一個男人略有了解。我小時候和他一起玩過。他知道所有行星的名字,或是他編造出那些名字的也沒準。他給我起的綽號是“弗佬”,在我們的語言里,那是“疑問”的意思。我記得,在跟隨父母離開聚居區前,我曾想跟這個男孩說一聲再見,可我母親告訴我,他長了十二年的臼齒正折磨著他,人又感染了病毒,只能待在臥室里。現在想來,我吃不準這番說辭是真是假。反正,我們離開前,不管是這個男孩還是聚居區的其他任何人,都沒來道別。
其他施暴者都比我年輕得多,我隨父母離開聚居區時,他們要么還沒出生,要么就還是嬰孩或學步小童,所以我不記得他們。
摩洛齊納,和我們所有聚居區一樣,是自主治安的。起初,彼得斯打算將這些男人關在一間棚屋里(就像我住的那間),關個幾十年,但很快就發現,這些人性命難保。歐娜的妹妹莎樂美用一把長柄鐮刀襲擊了其中一個男人;而另一個男人被一伙酒醉、憤怒的聚居區成員(受害者的男性親屬)捆起雙手,吊在樹枝上。接著這幫憤怒的醉漢醉倒在樹旁的高粱地里,顯然忘了這人,他就這樣吊著死掉了。這之后,彼得斯連同長老們,決定報警將這些男人抓起來——想必是為了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抓進城去。
聚居區里其余的男人(除了年老體衰的,還有我,出于令人汗顏的原因)都進城去為這伙被監禁中的施暴者繳納保證金,希望能讓他們在等候審判期間返回摩洛齊納。而當這幫施暴者返回時,摩洛齊納的女人們會被給予機會寬恕這些男人,以保證每個人在天堂里都有一席之地。倘若女人們不寬恕這些男人,彼得斯說,她們就必須離開聚居區,去往她們一無所知的外部世界。女人們只有兩天時間來決定她們如何答復。
歐娜告訴我,昨天,摩洛齊納的女人們投了票。票上有三個選項:
每個選項都附有一幅示意圖,因為女人們不識字。(說明:一再指出女人們不識字并非有意——只是必須解釋時才說起。)
妮婕·弗里森今年十六歲,是已故的米娜·弗里森的女兒,現在由她的姨母莎樂美·弗里森做她的長期監護人(妮婕的父親巴爾塔薩幾年前受彼得斯委派,去偏遠的西南地帶購買十二匹小馬駒,至今未歸),是她繪制了示意圖:
“什么都不做”的圖示是一條空曠的地平線。(雖然我覺得,這也可以用來示意“離開”的選項,但我沒有說出來。)
“留下來抗爭”的圖示是兩名聚居區成員在進行一場血腥的刀戰。(被其他人認為過于暴力,但意指明確。)
而“離開”的圖示是一匹馬的背影。(我又一次覺得,但沒有說出來,這也可以暗示女人們送別其他人。)
投票結果在第二和第三選項上僵持不下,血腥刀戰和馬的背影。弗里森家的大多數女人想要留下來抗爭。而洛文家的女人傾向于離開,盡管兩大陣營都存在有人改主意的跡象。
摩洛齊納還有些女人投了“什么都不做”的票,把一切交到主的手里,但她們今天不出席會議。在投票給“什么都不做”的女人中,最敢說話的是疤臉揚澤,她是聚居區的忠實成員,當地的接骨師,并以一雙能測距的神目聞名。她曾向我解釋說,作為一名摩洛齊納人,她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她只要讓自己相信她想要的很少就行了。
歐娜告訴我,莎樂美·弗里森是個難對付的反傳統派,她在昨天的會議上表示,“什么都不做”實際上并不是一種選擇,但允許女人們投票給“什么都不做”,至少是一種賦權。梅耶爾·洛文(在門諾低地德語里,“梅耶爾”的意思是“姑娘”),一個和善的煙鬼,有兩只蠟黃的手指尖(我懷疑她有一段秘密人生),她表示贊成。不過,歐娜告訴我,梅耶爾同時也指出,莎樂美·弗里森并非受膏者[2],因此沒有資格斷言現實是什么或選擇有哪些。對此,洛文家的其他女人點頭稱是,而弗里森家的女人則不屑地揮手,表示不耐煩。這種小沖突很好地反映出兩個群體——洛文家和弗里森家——之間辯論的調性。但是,由于時間緊迫,急需做出決定,摩洛齊納的女人們一致同意讓這兩個家族就每個選項的利弊進行辯論——除了“什么都不做”,因為聚居區的大多數女人認為這個選項“愚蠢”——決定哪個合適,最后商議如何最妥善地實施選定的方案。
有關翻譯的說明:女人們說的是門諾低地德語,又稱低地德語,這是她們唯一會說的語言,也是摩洛齊納聚居區所有成員都會說的語言——盡管摩洛齊納的男孩們現在在學校里學習初級英語,男人們也會說一些西班牙語。門諾低地德語是一種沒有文字形式的中世紀語言,瀕臨滅絕,是德語、荷蘭語、波美拉尼亞語和弗里西亞語的混合體。世界上很少有人會說門諾低地德語,會說這門語言的都是門諾會信徒。我提到這一點是為了說明,在做會議記錄之前,我必須(在腦子里迅速地)把女人們所說的話轉譯成英語,才能寫下來。
還有一點說明,也與女人們的辯論無關,但有必要在本文中交代我為什么能夠讀、寫和領會英語:我是在英格蘭學的英語,我的父母在被當時的摩洛齊納主教老彼得斯,也就是現任摩洛齊納主教彼得斯的父親逐出教會之后,就去了英格蘭生活。
在那里讀到大學四年級時,我經歷過一次精神崩潰(納爾法),繼而卷入了某些政治活動,最終被逐出校門,蹲了一陣子牢房。在被監禁期間,我的母親過世了。我的父親早在幾年前就已失蹤。我沒有兄弟姐妹,因為我一出生,我母親的子宮就跟著被摘除了。簡單來說,我在英格蘭舉目無親、一無所有,盡管我設法在服刑期間通過函授取得了我的教育學學位。在走投無路、無家可歸、心智半瘋——或全瘋——的情況下,我做出了自殺的決定。
我在公共圖書館研究可能的自殺方法時睡著了(那所圖書館離我露宿的公園最近)。我睡了很長時間,最后被圖書館館員輕輕推醒,她告訴我該走了,圖書館要關門了。這時,那位年長的女館員留意到我哭過,而且看起來蓬頭垢面、心煩意亂。她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把實情告訴了她:我不想活了。她提出帶我去吃晚餐。當我們在圖書館對街的小餐館里用餐時,她問我從哪里來,世界上的哪個地方。
我回答說我來自某個被建構成獨立世界的地方,在這個世界之外。我告訴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同胞(記得我說出“我的同胞”這個詞時語帶諷刺,然后我馬上感到愧疚,在心里祈求寬恕)并不存在,或至少該被視為不存在。
也許用不了太長時間,你就會相信你真的不存在,她說,或者說,你血肉之軀的存在是有悖常理的。
我吃不準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一個勁地撓著頭皮,像只長了虱子的狗。
后來呢?她問。
后來短暫地上了大學,然后進了監獄,我告訴她。
啊,她說,也許這兩者并不相斥。
我傻笑。我闖進這個世界的結果,是被這個世界清除,我說。
就像你被生下來,卻不是為了存在,她說著,笑了起來。
獨獨被挑中了。是啊,我說著,試圖和她一起笑。生來就為了不存在。
我想象哇哇啼哭的自己被從母親的子宮里取出,之后子宮本身也被一把拽出,扔到窗外,以防止再發生類似可憎的事——這次分娩,這個男孩,他的裸體,她的恥辱,他的恥辱,他們的恥辱。
我告訴圖書館館員,很難說清楚我從哪里來。
我遇見一名來自古國的旅人[3],圖書館館員說,顯然在引用一位她熟悉且喜歡的詩人。
我又吃不準她是什么意思了,但我點點頭。我解釋說,我原先是摩洛齊納聚居區的一名門諾會信徒,我十二歲時,父母被逐出教會,我們搬到了英格蘭。沒有人同我們道別,我告訴圖書館館員(我這輩子都會為說出這么可悲的事而感到屈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我們被迫離開摩洛齊納,是因為我被逮到偷鄰近的克沃提查聚居區一座農場的梨子。在英格蘭,我學會了讀和寫,我在一大片綠色的田野里用石頭拼寫自己的名字,好讓神快些找到我,懲罰我。我還試圖用院墻上的石塊拼寫“懺悔”一詞,但母親莫尼加已經留意到,我家花園和鄰居家花園之間的石墻正在消失。有一天,她沿著小推車在泥土上碾出來的細窄轍印,跟蹤我到了那片綠色田野,撞見我正用院墻上的石塊拼寫巨大的字母,以此向神發出定位信號,表示懺悔。她讓我坐在地上,雙臂環住我,什么都沒說。過了半晌,她告訴我院墻得壘回去。我問可不可以等神找到我、懲罰我之后再壘回去。我因為期待被懲罰而筋疲力盡,只希望這事快點了結。她問我為什么覺得神要懲罰我,我告訴了她關于梨子的事,關于我對女孩的想法,關于我畫的畫,還有我想要在體育比賽上當贏家、變得強壯的愿望。我是多么虛榮、好勝和好色啊。我母親大笑起來,之后又擁抱了我,為她剛才的大笑而抱歉。她說我是個正常的男孩,我是神——一個慈愛的神,不管別人怎么說——的孩子,不過鄰居會對消失的院墻感到不安,所以我得把石頭壘回去。
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圖書館館員。
她回答說,她能理解我母親為什么會那樣說,可如果她在場,如果她是我的母親,她會說些別的。她會告訴我,我并不正常——我是無辜的,是的,盡管我沒做任何錯事,我卻異常渴望得到寬恕。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她說,通過感傷過去來逃避自己應做出改變的責任。如此一來,我們就活得自在了、幸福了,即便不是完全幸福,至少不會有巨大的痛苦。圖書館館員笑了。她說假如是她和我一起在那片綠色田野上,她會幫助我獲得被寬恕的感受。
可是,到底寬恕什么呢?我問她,偷梨子?畫裸體女孩?
不,不,圖書館館員說,寬恕活著,寬恕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寬恕生命持續不休的傲慢與徒勞,它的荒謬,它的濁臭,它的無理性。這就是你的感覺,她又加了一句,你的內在邏輯。你剛才已經解釋給我聽了。
她又繼續說,在她看來,懷疑、不確定、困惑,與信仰是密不可分的。這是一種豐富的存在,她說,一種活在世界上的方式,你說是不是?
我笑了,撓了撓頭。世界,我說。
關于摩洛齊納,你還記得什么?
歐娜,我說,歐娜·弗里森。
于是,我開始跟她說起歐娜·弗里森,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也是如今開口讓我做會議記錄的女子。
我和圖書館館員談了很久,其間我說的,盡管不全是,但大部分都關于歐娜——我們如何玩耍,如何根據光影長短的細微差異來推測季節;如何假裝成叛逆的門徒,起初被領袖耶穌誤解,死后又被追奉為英雄;如何騎在馬上用籬笆竿子比劍習武(全力猛沖,像騎士,像歐娜的松鼠和兔子);如何接吻;如何打架——圖書館館員建議我返回摩洛齊納,回到那個曾讓我感受到生命意義的地方,即便那感受為時短暫,即便是在殘陽下的假想游戲中;并建議我請求主教(小彼得斯,他和我母親年紀一樣)接納我成為聚居區的一員。(我沒有告訴圖書館館員,這也意味著請求彼得斯寬恕我父母的罪過,那罪過與藏匿、散布和宣傳知識材料有關,盡管這些材料只是我父親在城里一所學校后面的垃圾堆里發現的一些藝術書和油畫照片,盡管由于他讀不懂文字,所以他只是和聚居區的其他成員分享了這些圖片。)她還建議我提出教摩洛齊納的男孩們英語,一種他們在聚居區外做生意時派得上用場的語言。她還說,我應當和歐娜·弗里森再次成為朋友。
我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我把這番忠告記在心里。
圖書館館員讓她丈夫給了我一份差事,替他的機場接送服務做司機,盡管沒有正經駕照,我還是為他工作了三個月,掙到的錢足夠買一張回摩洛齊納的機票。在此期間,我就睡在一家青年旅舍的閣樓里。夜間,每當感到頭脹欲裂,我都會強迫自己盡量一動不動地躺著。每晚靜躺在旅舍的床上,我閉上眼,就會聽見若有若無的鋼琴聲,無人聲伴唱的沉重和弦。一天早晨,我問清掃旅舍的男人——他也睡在那里——他有沒有在夜里聽見帶有沉重和弦的微弱鋼琴聲。他說沒有,從沒聽見過。最終,我明白了,夜里我頭脹欲裂時聽見的那首歌,是贊美詩《你的信實廣大》。我是在聆聽自己的葬禮。
那個穿著他父親曾經穿過的——或至少類似的——高筒黑靴的彼得斯,考慮了我重新加入聚居區的請求。最后他說,只要我在長老們面前與我父母(盡管一個已死,一個失蹤)脫離關系,受洗入教,并答應教男孩們基礎的英語和簡單的數學,以換取住宿(前面提到的棚屋)和一日三餐,他就準許我成為聚居區的一員。
我告訴彼得斯我會受洗,我會教男孩們,但我不會不認我的父母。彼得斯不悅,但急著想讓男孩們學習會計,又或許是我的長相叫他心神不寧,因為我長得很像我父親,所以他同意了。
2008年春天我到此地時,關于神秘的夜間侵犯,只有一些風傳,只言片語的風傳。我的學生科尼利厄斯寫了一首名為《晾衣繩》的小詩,他在詩里描述晾在他母親晾衣繩上的被單和衣裳會出聲,會彼此說話,還會向其他晾衣繩上的衣裳傳送消息。他把這首詩讀給全班聽,所有男孩都哈哈大笑。屋舍和屋舍離得那么遠,屋里屋外都沒有電燈。入夜,這些屋舍就像一座座小小的墓穴。
那天下午,我在回自己棚屋的路上望見摩洛齊納的一掛掛晾衣繩,我望見在風里飄動著的女人的連衣裙、男人的工作服,還有床單、被褥和毛巾。我仔細聽,卻聽不清它們在說什么。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它們并不是在跟我說話。它們在彼此交談。
我來到這里后的那年,女人們開口說了她們一直在做的夢,事情逐漸明朗,她們終于開始明白,她們是在集體做同一個夢,而那根本不是夢。
今天齊聚參會的弗里森家和洛文家的女人分別代表了各家的三代人,她們都是襲擊事件的重復受害者。我做了一些簡單的計算。在2005年到2009年之間,總共有三百多名摩洛齊納的女孩和婦女在她們自己的床上被弄昏并遭到強暴。平均每三到四天就會發生一起襲擊事件。
最終,蕾賽爾·紐斯塔德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一夜接一夜地守著,直到她捉住一名年輕男子撬開她臥室的窗戶,手里還拿著一罐顛茄噴劑。蕾賽爾和她成年的女兒把這名男子扭倒在地,用捆扎繩將他綁起來。那天早晨晚些時候,彼得斯被帶到房子里與這個名叫葛哈德·謝倫伯格的年輕人對質,葛哈德供出了參與襲擊的其他七人的名字。
幾乎所有摩洛齊納聚居區的女性都被這八人團伙侵犯過,但大多數人(除了年幼不懂事的小女孩,以及由疤臉揚澤領頭的、已經選擇履行“什么都不做”的女人們)都在她們的名字旁畫了“×”,表示她們安于(許多人樂于)不參加探討如何答復的會議。相反,她們會通過照管各種家事農務來為聚居區造福,眼下男人們都出門了,這些事務變得更加繁雜,哪怕扔下一天不管,都會導致混亂,尤其是擠奶和喂動物。
洛文家和弗里森家年紀最輕、動作最麻利的兩個女人,奧婕和妮婕,已經同意等到一天結束,待大家都各自回家后,向聚居區的其他女人提供口頭報告。
今天早上,我們安靜地聚集到谷倉上層的干草頂閣[4]里。眼下,我正等著做歐娜交代給我的事情。
注釋:
[1]原文為Narfa,在門諾會信徒的語言中,意為“神經質”。
[2]“受膏者”是指接受神圣任命或委任的人。在宗教儀式中,受膏者會被用油或香油抹在頭上,這象征著他們接受了某個職位或任務,通常是神所賦予的職分,例如《舊約》中的君王、祭司、先知。
[3]出自雪萊的詩《埃及的奧茲曼迪亞斯》(Ozymandias of Egypt)。
[4]儲藏干草料的棚子,通常在谷倉的頂部,相當于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