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滿風車茉莉的三層小樓，在昏黃天光下靜默。

院門虛掩著，暖黃的壁燈光暈柔和。

他正對著萬福民宿的大門。

摩托車引擎還在轟鳴，輪胎冒著青煙，排氣管噴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

邢牙僵在車上，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鬼打墻。

他不信邪，猛地調轉車頭，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油門擰到底。

城市在身側飛速倒退，又飛速重現。

醫院扭曲的尖頂刺向天空。

寰宇中心巨大的黑色墓碑般的輪廓，沉默地壓在天際線。

一棟棟樓房外部腐朽，露出里面銹蝕的鋼筋，像潰爛的傷口……

無論他從哪個方向沖，無論他開得多快，最終都會在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中，一頭撞回這條死寂的萬福路，撞回這棟亮著燈、飄著檸檬清香的民宿門前。

談春花就站在院門口，沙漏里的細沙已經流下了一半。

她看著他一次次的徒勞沖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沒用的，老板。”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引擎的轟鳴，鉆進邢牙的耳朵，“我很想知道，為什么把本該留給我的東西，交給了你。”

“你似乎只是在莽撞，在迷茫，我很好奇。”

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沙漏，“沙子快沒了。你還要嘗試出城嗎？”

邢牙猛地剎住車，輪胎在路面上拖出長長的、焦黑的印子。

他大口喘著氣，汗水混著灰塵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

那些黑色的裂痕，正在加速蔓延、擴張，如同活物的血管在搏動。

裂痕深處，純粹的虛無像墨汁一樣暈染開來，吞噬著昏黃的天空。

被吞噬的部分，不是簡單的消失，更像是……被抹除。

是的，抹除。

就像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正從天空的最高處落下，一點一點，擦掉這座城市的輪廓。

最先消失的是遠處最高的幾棟摩天大樓的尖頂。

它們無聲無息地矮下去，斷口處平滑得不可思議，沒有碎石，沒有煙塵，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緊接著，是更近一些的建筑群。

一片住宅區像被無形的巨口啃噬，整齊地缺了一大塊，露出后面同樣在被抹除的天空。

一輛停在路邊的紅色轎車，車頭部分瞬間消失，只剩下后半截突兀地留在原地，斷面光滑如鏡。

沒有聲音。

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寂靜。

這種抹除帶著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規則感，無法抗拒，無法理解。

它不像是毀滅，更像是……格式化。

清除所有數據，等待下一次寫入。

沙漏里的沙，的確快要流光了。

談春花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一種奇異的空靈，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又仿佛直接響在邢牙的腦海里：“看，開始了。”

“記憶，存在，痕跡……一切都會被重置。”

“包括你，邢牙。”她輕輕晃了晃沙漏，最后幾粒沙子簌簌落下，“下次醒來，你又是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邢牙了。”

她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最后一點沙，落盡。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震動，并非來自腳下的大地，而是來自四面八方，來自空氣本身，來自構成邢牙身體的每一個粒子！

他感覺自己的皮膚在發麻，血液在倒流，骨骼在發出細微的呻吟。

眼前的景象開始瘋狂閃爍、扭曲、褪色。

萬福路斑駁的路面像老舊的墻皮一樣剝落，露出底下流動的、混沌的黑暗。

爬滿風車茉莉的小樓，那些翠綠的葉片迅速枯萎、焦黑，然后連同整棟建筑一起，像被水浸濕的畫卷，色彩暈開，輪廓模糊，最終坍縮成一個扭曲的光點。

院門口那盞暖黃的壁燈，光芒急劇閃爍了幾下，像垂死的螢火蟲，然后“噗”地一聲徹底熄滅。

談春花的身影是最后一個消失的。

她站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邊緣，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表情——不是笑，也不是悲。

而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漠然。

她看著邢牙，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看口型，似乎是兩個字：

“再見。”

然后，黑暗徹底吞沒了她，也吞沒了邢牙最后一點視覺。

聽覺也消失了，本就死寂的城市，更加冰冷。

觸覺消失了，身下摩托車的震動、握把的觸感、全部歸于虛無。

嗅覺消失……灰塵味、焦糊味、檸檬清香劑……一切氣味都沒了。

最后，是意識本身。

像被拔掉了電源。

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記憶——母親模糊的病容、醫院濃烈的消毒水味、小姨冰冷電話里“一天一千”的許諾、程祥奎黑洞洞的嘴和扭曲的脖子、登記簿第一次出現在手中那冰涼的觸感、林默疲憊卻堅定的眼神、祝脈深邃如淵的目光、白發男人模糊的身影和那句“去找你母親”、談春花那溫和到詭異的笑容和沙漏里流淌的細沙……所有的一切，都像退潮般迅速遠去，沉入無邊無際的、遙遠的黑暗。

遙遠？

不，是虛無。

徹底的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陣尖銳的、持續的震動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破了那片包裹一切的虛無。

嗡——嗡——嗡——

邢牙猛地睜開眼。

醫院。

衛生間，洗手池。

在震動的是手機。

邢牙難以置信地看向四周……

這醫院是，老家的醫院？！

不……

這不可能！

手機還在口袋里震動。

他站在洗手池前，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鏡子里……他的瞳孔在顫動，是恐懼，很明顯的恐懼！

他顫抖著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口袋。

手機。

不可能……

這怎么可能？

黑色的手機，屏幕正瘋狂閃爍著，發出刺耳的震動。

屏幕上，來電顯示清晰地跳動著兩個字——

小姨。

冷汗，瞬間浸透了邢牙單薄T恤的后背，黏膩冰冷。

他盯著那兩個字，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微微顫抖。

窗外的枯藤在風中輕輕晃動，投下搖曳的、如同鬼爪般的影子。

手機上的日期，更是讓邢牙清醒的意識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