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倉權風起倉魂危,夜雨燈前舊人回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3579字
- 2025-08-01 07:15:00
神農村,倉堂后檐的燈,亮了整整三夜。
第三夜入暮時,天際壓下一層沉雨,烏云遮月,風從山口兜下來,卷起堰口稻葉翻飛如浪。
倉堂內卻比這風聲還要沉悶。
林晚煙坐在當中木凳上,手中一支炭筆,一紙未完的“倉權議事草圖”上已畫滿圈叉交線。她抬眼,望著對面幾個剛散了田契回來的代表人物。
——魯大山,老賬房,管賬一輩子,耳朵背得厲害,卻眼睛毒如鷹;
——鄭三娘,婦工堂主事,眼角風霜,袖子一掀就是十幾個“魂契”家庭愿意跟她走;
——楊二狗,年輕莊戶,一根筋但直腸子,是這次倉魂“分糧歸票制”試行后第一批“主動登記契名”的熱血村民;
再加上趙杏兒,瘦高愛說話,三句話不離“家里六口人,全靠倉契養”,如今已是“倉契扶持榜”第一位。
林晚煙喉頭微動,正待開口,魯大山率先“咚”一聲拄杖敲地:
“姑娘,你這‘倉魂議會制’,我大致是懂的,可你把‘魂’給了眾人,那這倉——還叫不叫神農倉?”
鄭三娘冷哼:“姓林的倉,不就成了‘林家倉’?你怕她權大,還不如怕你那一身帳冊掖著不清。”
“我掖什么?”魯大山瞪眼。
“你家那三個侄子,個個領著倉票吃白飯,還敢說不是你寫人頭寫進去的?”
楊二狗見勢不妙,撓頭出聲:“咱不是來吵架的。我就問一句——晚煙姐你說,這倉契今后歸誰守?”
林晚煙目光一一掃過三人,緩聲道:
“倉,不歸誰守。倉,歸村守。人契之上,得設魂輪。”
“什么意思?”趙杏兒眨眼,“倉魂還能輪著當?”
“從今往后,倉魂不再是一個人定大局,而是三席議事、一席輪主?!绷滞頍熣Z氣清晰:“三席為村契代表、賬堂監議、婦工堂議主,輪主一年一換,‘一人持魂,兩人監魂’。”
鄭三娘神色一動:“婦工堂也有席?”
“契中有半數為婦戶,婦工堂怎能不參議?”
“好,我舉雙手贊成?!编嵢锔纱啾響B。
魯大山沉吟:“賬堂要監事,那得賬賬清明?!?
“所以要你在?!?
魯大山挑眉:“你是想留我?”
“你若愿守清賬,神農倉就還有一雙清眼。”
屋外風聲大作,院中幾棵老棗樹咔噠搖晃,落葉飄飄,幾片打在倉堂窗欞上,像是誰在拍門。
楊二狗看得兩眼放光:“那我呢?我也參?”
“你代表的是下一代倉魂契戶,能不能參,就看你愿不愿學規學賬?!?
“我去學!我明天就去跟魯爺爺抄賬本!”
魯大山嘖了一聲,眼角竟微微翹起:“你小子記得住一個銅板三分之二是多少?”
“二分加一厘!”
“還行?!?
一陣笑聲在倉堂中緩緩散開,風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但林晚煙卻未笑。
她低頭,把那張“倉權議席圖”最后一筆勾上,正要再寫上“魂輪三席”字樣時,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腳步。
是小喜子。
“林姐姐——沈秀才回來了,可有人找他,說是在老倉屋等,穿得……怪嚇人?!?
“什么人?”
“我也沒看清,就見他穿著一身黑,背影像老戲臺上走水鬼的——”
“哪來的水鬼?”楊二狗拍了他腦袋一下。
林晚煙卻頓了頓。
她轉頭看向鄭三娘:“魂契草議,明早出文,明日議事?!?
“好。”
“帳本交二狗去抄,魯爺盯著?!?
“嗯?!?
“杏兒你回婦工堂,把我寫的‘魂輪三約’念給大伙兒聽,聽完讓她們自簽,哪怕一個字,也得自己簽明白。”
“成!”
她交代完,轉身便出了門。
倉堂外,雨已落下,細密如線,一路洇濕了青石巷道。
她撐傘穿過村心,繞過曬谷場,到村西那處廢舊倉屋前時,已是燈火全滅的深夜。
屋檐下,一道影子立在風雨中,靜默如雕塑。
而沈硯之,就坐在那老屋門檻前,一只油紙燈放在腳邊,未點,冷風吹起他衣袂如紙。
“他進去了?”
林晚煙靠近時壓低了聲音。
沈硯之抬頭,眼神平靜,語氣卻帶一絲她從未聽過的——
疲憊。
“進去了?!?
“誰?”
“……舊人?!?
林晚煙正待再問,門“吱呀”一聲從里開了。
一個穿黑衣、束銀帶、頭束高冠的男子走出,身形高大卻極其清瘦,面容隱在傘影之下,看不分明,只聽他開口,聲音極低:
“沈硯之,你姓沈,血未冷,骨未脫——你躲在這神農村,幾時打算躲到底?”
林晚煙心頭一跳。
“你是誰?”
黑衣人不看她,目光只落在沈硯之身上:
“你若還記得王府舊訓:魂可入民,倉不歸私。你可知你今日之舉,已越了界?”
沈硯之緩緩起身,雨中衣袍微濕,他仿佛輕輕吐出一句:
“倉本非王物,倉魂歸民,是林晚煙教我的?!?
黑衣人笑了,笑意冷如深井冰。
“……王妃若知你這話,會將你關回大獄再煉三年?!?
林晚煙一把拉過沈硯之,冷聲道:
“誰煉誰還不一定?!?
黑衣人盯了她一眼,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拋來。
是一顆白棋子。
“你若真執迷不悟,那就守你這‘倉魂民志’到最后。只盼你守得住?!?
“倉后天井,夜落白棋,有人窺魂局?!?
他說完,轉身而去,衣袍裹風,片刻便沒入黑夜雨霧中。
沈硯之低頭看著掌心那顆白棋,半晌未語。
林晚煙盯著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心頭波濤未平,忽問他:
“你……不打算告訴我,到底什么來頭?”
沈硯之轉頭看她。
那一瞬,眼中掠過一道從未有過的,復雜到極致的情緒——像山雨將至前,江河倒卷的沉黑。
他只道:
“以后你會知道。只是到那時,我可能……不在你身邊了?!?
林晚煙怔住。
翌日清晨,風雨初歇,神農倉外積水未退,泥濘間卻已踏出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天邊破曉微亮,一縷金光落在倉魂臺正中——那里,掛著昨日倉魂議會定出的木匾:“倉魂三議”。
林晚煙站在匾下,手握一卷議契,一字一句地將昨夜達成的結果宣讀:
“自即日起,神農倉以‘魂主一人,三議佐理’為權責之本。倉魂輪主由全村推選,每三季一換;三議分別設:倉務議、田制議、民工議,由群眾舉薦定任,皆須簽契立名,守法履責?!?
她身后,三十余位神農村代表圍坐于臨時搭起的谷布圓席之上,有人衣衫泥濘,有人手握鋤柄,但神情俱是凝重。
“我等同意?!?
沈大成起身,率先表態。這個曾以“最不信瘋丫頭”為名的老漢,此刻卻像個莊嚴的長者,拱手作揖。
緊跟著,幾個干活最多的主婦與田里跑腿的小伙紛紛站起,一時呼聲漸起。
“我贊成!”
“我也簽名!”
“咱不能再只聽一個莊頭的,咱得有咱自己的規矩了!”
議契傳了一圈,炭筆劃過紙面,留下或潦草或工整的名字。林晚煙眼里光芒微亮——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勝利,而是整個神農村第一次真正“有魂有制”的開端。
“好,既如此。”她掃視全場,“三議提名,將于三日內確定。輪主——”
她話音一頓,眾人全看向她。
“——暫由我擔任試任期,三季為限。若三季之后豐倉未立、民糧未穩,我愿自動讓位,另請賢人。”
臺下一片騷動。
“你來挺好!”
“她最拼命了,換誰都不如她懂倉制!”
“我家那口子說了,就跟著你干!”
林晚煙沒笑,反而低頭將議契仔細收起,鄭重鎖入倉后的“魂柜”之中。那里,從今往后,將不只鎖著糧和票,還有屬于一整個村落的信任。
議散后,眾人逐漸散去。
沈硯之站在林晚煙身后,目光靜如止水:“你在倉魂契后,加了一句話——‘本倉制度不得官改,不得強奪’。”
林晚煙:“嗯,我不信朝廷,也不信官署。咱從一碗飯團起家,倉魂就在民心,不在公印?!?
沈硯之低聲:“你這是給自己挖坑。”
“那也得我來挖?!彼此谎?,神色堅定,“不然以后倉制落了誰手上,那才是真坑?!?
兩人對視片刻,沈硯之忽輕聲:“昨日夜里,有人給我丟了顆白棋?!?
林晚煙動作一頓:“又是……那個‘櫟川風’的人?”
“或許。”他手指捏著那顆棋子,低語道,“他讓我‘守不住魂局’,你說,咱這魂局,是不是太招人眼了?”
林晚煙沒應聲,卻是抬頭望了望遠方的天色——東邊霞光正亮,可西邊,卻有一點陰云未散。
……
倉后老井邊,趙杏兒正蹲在泥水間。
“咦,這又是啥?”
她從井口縫隙里翻出一顆白棋——這顆與沈硯之那顆一模一樣,但背后卻刻了一個字:“風”。
她怔怔看著那字,手指緊了緊。
“誰把這棋丟這兒的?”
風過,帶起她肩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角,一只灰白老鼠從井邊草垛竄過,嚇得她一哆嗦。
“風……”她呢喃一句,“該不會是……哪戶姓風的來暗算倉魂吧?”
她沒多想,揣起棋子,連忙往林晚煙屋里跑。
“林姐林姐!我撿到寶了!”
“什么寶?”林晚煙從灶臺后頭探出半個腦袋。
“你快看!”
趙杏兒獻寶似的將那顆棋子遞上。
林晚煙接過一瞧,神色頓凝。
“這跟沈硯之那顆是同一批的?!?
“???”趙杏兒瞪眼,“他也有?那咱是不是被盯上了?!”
“別亂說話?!绷滞頍煹吐?,“這不是嚇唬,是挑釁。”
她迅速收起棋子,將它同前一顆一并收入藥柜夾層中。
——看來,那群在暗中窺探的“棋手”,并未真正退場。
……
黃昏時分,神農倉里,木牌墻上多了三張新契文。
分別寫著:“倉務議推舉候選:沈大成、伍二牛、吳寡嫂”;“田制議推舉候選:謝三郎、趙五娘、童大嘴”;“民工議推舉候選:張苦兒、杏兒、老馬爹”。
選民名冊下掛著簽名冊,三日后投票議定。
村里人圍看得熱鬧,小孩子在邊上打鬧。
童大嘴嗷嗷叫:“我不選我自己,我選吳寡嫂,她煮的飯香!”
趙五娘拍了他后腦勺一巴掌:“你不選我,我晚上不讓你吃飯!”
一群人笑作一團,原本緊繃的空氣也慢慢松下來。
但就在這夜深人靜時,一道身影悄然入了神農倉后的小道,腳步極輕。
那人穿著普通村布,但袖口卻微微掀起——隱約露出一截青色暗紋,紋上,是一顆……被割裂的“倉魂圖樣”。
風吹燈搖,倉魂臺上的燭火輕輕晃動。
——暗影已動,風局將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