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井渠初通風未定,廟堂暗信悄潛來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3163字
- 2025-07-23 07:15:00
雨后初霽,神農村的天透出一層洗凈般的澄亮,山風吹過林梢,泛起淺淺的涼意,井邊新砌的石槽沿線蜿蜒而出,如一條靜待喚醒的水脈。
井底新通的水渠在朝陽下泛出點點銀光,映得渠口周圍的青苔都鮮亮了幾分。
林晚煙蹲在渠口,手中握著試水桿,面色專注。
“流速平均三節,一炷香能走二十丈。”她自語。
“渠底泥沙少了七成。”沈硯之聲音淡淡地從背后傳來,“昨日你調的三道石閘,壓得不錯。”
林晚煙回頭一笑:“你那閘口圖的機關是關鍵,不然我白鋤十年也找不到這水線。”
“你如今掌倉、繪渠、調糧、議事……名聲再響一分,怕是得有人聽不順耳了。”
她一頓,斂眸收笑:“所以你昨晚沒睡,是又收到了什么?”
沈硯之沒有回答,只微微側頭看向林梢。
陽光斜灑,那枝頭雀鳥驚飛,一縷細小的火光映入眼簾。
“是送信的暗號?”林晚煙低聲。
“京中來信。”沈硯之手中拈著的紙張尚帶火痕,邊角焦黃。
他低聲念出信中內容:“【丁酉倉查啟,田契南調,慎言慎行。夜后將至,倉可藏人不可藏勢。】”
林晚煙聽罷,只覺腦中倏然清明。
“是說朝中派了人來查神農?”
沈硯之輕輕點頭:“查的是‘豐田制’。”
“是田契的事?”她瞬間想到了那日眾人簽下的契約、“三季分糧”的約定以及后來籌糧時倉中被她強制推行的‘勞配換食’制度。
“我以為朝堂動得更慢。”
“動得慢的是皇城八門,動得快的,是盯著你能動的那些人。”沈硯之望著她,神色靜如深潭。
林晚煙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
“那我們就在他們動手之前,先讓他們看不懂。”
同一時間,神農倉議事堂內,圍滿了人。
“我說的是真的!鎮上的老筆帖兒回來了,帶著一個穿綢子的——還提著官信!”最先開口的,是通風最靈的趙杏兒。
她一進來就捧著一把沒掰開的苞谷,“你們信不信,他那衣角上的銀線,鎮上小裁縫都認得,是京里的禮部派縫的‘踏雪松’紋!”
“踏雪松……不是只有‘五品以上’才穿得起?”
眾人炸了鍋。
“那不是查倉的來了?”
“真來了?”
“聽說我們這倉制是頭一份,連京里都要仿……”
“仿個屁,來的是查你到底是不是亂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眼看要亂,孫六娘一巴掌拍在桌上。
“坐穩了!腦子里都沒豆腐渣多點汁,聽風就是雨!”
她一瞪眼,場內瞬間安靜。
林晚煙這才進門,舉起手中石圖板。
“我正要說。”她眼神堅定,“我們豐田制,第一階段的渠線試田、井渠回補、水糧分賬三案,已經基本完成。”
“今日我要給大家看的是——第二階段的‘倉制立契’。”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倉制?立契?
林晚煙將圖板拍在桌上,徐徐展開。
圖紙上一排清晰描繪著“倉堂議座”“田契簽檔”“糧權分配”“倉票登記”四個版塊,細節之繁密,連地磚走向都標得一清二楚。
“這不是我們以前討論的那個‘輪倉會’?”
“你把它畫出來了?”
“不是畫,是要寫入‘倉法手冊’。”
林晚煙目光掃過眾人:
“我們不是臨時拼起來的草臺班子,我們是‘神農倉’。”
“從今日起,倉內所有事務——有記錄、有簽名、有輪值、有契約。”
“誰種田,種哪塊,水灌幾分,收幾斗,交倉多少,留糧幾何,全都有據可查。”
“有人查你們?”她冷冷一笑,“就讓他們查得明明白白,查得清清楚楚!”
眾人目瞪口呆。
孫六娘第一個站起來,“說得好!”
她拍案道:“我就怕咱們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晚煙這話,是要‘倉制成章’!”
“我支持!”二柱哥也站起來,“我家那兩畝死田,是你們幫我翻活的,我不怕寫個名!”
“我也寫!”趙杏兒撩袖子,“就怕別人不來查,正好看看我們這女頭領有多能!”
一時間,倉堂內群情激昂。
沈硯之站在廳外檐下,靜靜看著這一切,目光沉定。
他知,這一紙契章若真立下,便不再是“村中共治”,而是實實在在的“民間制章”。
這不是小事。
可他更清楚,若不走這一步,倉——便永遠只是“能干點活的地方”。
他走進堂內,落座,提筆:
“契約開章,先列五條:一曰倉主義務,二曰田主職責,三曰水票配權……”
炭筆落下,倉制自此,有章可循。
而此時,遠在鎮東的“平川驛站”,一輛青邊木輪馬車停在內院。
馬車內走下一名著淡青直裰的中年男子,神色溫和,手中執一柄紫竹折扇,身后跟著一名文生打扮的小吏。
“你說,這神農倉……真如傳聞那樣,人人分糧,有契可簽?”小吏低聲。
中年男子看著遠山,半晌才笑:
“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是個倉,是個——政制火種了。”
他抬頭,目光深遠。
“咱們,先看看它會燒多大一片地。”
夕陽西下,倉堂的燈火亮起一盞又一盞。
林晚煙站在堂前,看著那一排排簽下姓名的字跡,心頭泛起前所未有的沉穩之感。
“你這章,立得穩。”沈硯之收起她身旁的契紙,語氣平淡卻不失肯定,“但穩得住人,不代表穩得住勢。”
“我明白。”她望向遠方,“今晚起,這個‘神農倉’,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了。”
這句話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林掌倉!”孫六娘拎著一袋老布袋奔過來,邊跑邊喊,“那群跟著吳老大的小伙子們,回來了!”
“吳家那口子不是去砍竹子修田籬了嗎?”林晚煙一驚,“回來得這么快?”
“是抄小路回來的,說半山腰有動靜,像是官軍在布崗查道口!”孫六娘的嗓音里藏著一絲罕見的不安,“看他們臉色不對,我怕出事。”
林晚煙面色一變,轉身就走。
不多時,倉后院。
吳老大的二兒子滿臉是泥,坐在木凳上喘氣,一邊擦汗一邊抖著說:
“真是兵……我們在河堤后頭遇見的,四五個人,看衣袍像是鎮守司的,個個帶刀。”
“他們攔住我們,說是盤查過往客商,但我看他們不是查商,是看地。”
“看哪塊地?”
“神農這片。”
“你確定?”沈硯之忽地開口,聲音一沉。
“我親眼看見有個身穿黑衣的,手里拿著一份圖紙,上面有我們這倉的標志——就是之前你畫給我們看那張。”
“……”屋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林晚煙腦海飛轉。
她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地頭來訪,也不是試探。
這是一次實打實的——制度審視。
“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在種地,是在搞章制。”
沈硯之低聲道:“更確切說,他們是知道——你在試圖建立‘倉制獨立’。”
“可我們沒出村,怎么傳出去的?”
“若有人暗中遞話,或者……有人主動送去。”
沈硯之的目光落向外頭昏黃燈火下的院墻,像是透過夜色看向更遠的地方。
當夜,神農倉后院燈火徹夜未熄。
林晚煙召來七名輪倉值事,包括二柱哥、趙杏兒、小喜子等人,把方才吳家二兒子回報的事說了。
“查田地也罷,盤倉票也罷,我們都不怕。”
“但我要你們接下來做一件事——統一賬目,公開每一筆糧流和勞分。”
“從這一刻起,倉中三日一報、一月一審、各田主與水票人互簽互記,誰也別想打馬虎眼。”
“咱們要立的,不只是賬,是信。”
“賬能糊弄,信不能。”
孫六娘“啪”地一聲合上登記冊,眼睛一亮:“我來管這一攤子!”
“我這個人不識幾個大字,但誰家交了幾升糧、換了幾斤豆腐,我心里比賬還清楚。”
二柱哥撓了撓頭:“那我帶人去敲各戶,查庫房,順帶看看還有沒有誰家藏米不報。”
趙杏兒咧嘴一笑:“我就做個收尾——把倉門的通路全堵實,誰來查,我們就拿賬拍他們臉上。”
一時間,眾人紛紛應聲。
倉堂內外,人影忙碌,夜風輕掠紙頁,燭火微動。
沈硯之站在角落,默默地看著這群“非正式制度的建立者”,眼中竟浮出一抹罕見的暖意。
他們并不懂什么是法統,也未曾學過權術、制度,但他們能記住一件事:
——倉,是用來守的。
次日清晨,村口來了客人。
不是查倉的官兵,而是一位穿灰衣、腳踏牛皮靴的老頭,牽著一頭瘦馬,慢悠悠地立在曬谷場前。
“老夫姓陸,字遲州,從州縣調派來查問神農倉事。”
“奉的是戶部手令,也帶了禮部的準章評議通牒。”
“可有神農倉主在?”
林晚煙聞訊趕來,站定,未語,先行一禮:
“在下林晚煙,神農倉掌倉人,見過陸使。”
陸遲州打量她一番,目中帶笑:“女兒身,倒是骨氣不凡。”
他緩緩取出一封密函,遞過來,“但愿你筆下契約,真能立得住倉魂。”
林晚煙接過那封函,手指一頓。
函上,一行小楷赫然入目:
——【奉旨查試,明倉立典,違則撤;成則議國。】
風起,紙動。
她垂眸輕念:
“那我們,就來試一試——倉能不能養魂,田能不能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