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倉魂試問傳上鎮,講義席上誰聽誰?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3613字
- 2025-06-17 00:14:26
清晨未及申時,一輛青灰牛車緩緩駛入桃源村東頭。
牛角掛銅鈴,腳步沉穩,車上蓋著青布棚檐,棚檐下掛著木牌一塊——“鎮司講義堂·巡講使者往來用車”。
車前立著一名著墨青短衫的中年文士,方巾束發,面容清癯,一雙眼細長而亮,略有倦色,卻不失精明。
他翻下車來,身后兩名隨員分立左右,手執竹簡與鎮章。
“林晚煙何在?”
喊聲傳到村頭,狗蛋娘正拎著掃帚清理票墻前的粥碗渣漬,一聽這語調,手一哆嗦,險些把碗口敲裂。
“林……她、她在那邊燉粥?!惫返澳镢读讼?,“這位官爺,您找她?”
“奉鎮司口諭?!蹦俏氖抗笆?,“豐田倉三問已傳至講義堂,今日巳時,請林姑娘上堂講解,口述制度原理、施行條件與村人響應狀況,予以記錄立案?!?
“……什么?她要去上講?”
狗蛋娘目瞪口呆地看著人家將鎮章展開,只見其上鮮紅一印,乃是“清安縣·教化堂”分印。
“上講……不是只有讀書人才去的地兒?”
“她一個村姑……?”
消息傳開,村中炸開了鍋。
鄭三娘嘴里還嚼著半口干餅,一聽這話差點噎住,立刻一邊咳嗽一邊往后院跑:“林晚煙!你快出來——你今天得上鎮!進講義堂啦!”
“講堂?”林晚煙正蹲在灶后洗鍋,袖子挽到肘彎,頭發扎得松松垮垮,聞言愣了一瞬,“誰講?我講?”
“你不講誰講?”鄭三娘喘著氣,“人家說了,你那‘倉魂三問’昨日夜間就被鎮司那小吏抄了去,說是字寫得穩,立得清。你這回……得當眾講給十幾雙讀書眼聽!”
“我一個種田的,去講學堂?”林晚煙皺了皺眉,轉頭看著炊煙未散的鍋口,“得換件干凈衣裳,鍋得交給狗蛋娘。”
“鍋我來顧著!”狗蛋娘扯著嗓子喊,“你要是真能把那倉魂給講明白了,咱這一村人的飯碗都跟著穩了!”
林晚煙一笑,站起身,頭發挽緊,衣襟拍凈,臉上未著胭脂卻精神十足。
“走。去講講,咱這倉魂——是魂,是膽,更是咱自己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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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義堂坐落于鎮中東街,一棟半舊不新的石青兩進小院,門前楹聯字跡模糊,但仍可辨“修文潤民”四字。
林晚煙進門那刻,院中已有四五位鎮司筆吏落座,清一色的淡藍褂子,正低頭抄錄。
堂后設三人聽席,其一為鎮教使老溫頭,其二為縣巡吏設在鎮內的監察代表,其三——竟是鎮茶行掌柜派來的胡家長孫,胡常。
胡常一身粗裘,但言行不俗,手中把玩一枚墨玉鎮尺,眼神淡淡掃過林晚煙,意味莫測。
“你就是林姑娘?”鎮教使溫老微微點頭,“昨夜‘三問’之言,我觀有立意,有文心,只是倉制村策,終須落在人身——你今日要做的,便是將‘倉魂’三問,講成眾人能聽、能行、能服的規矩?!?
“我試試看?!绷滞頍熜α诵?,眼底卻未有半點怯意。
她坐上階下青木條案前,看了一眼滿堂人。
“我不是讀書人,也不懂官話??晌壹义仯煲粷M,靠的是票;我這票,三日一發,靠的是信?!?
“你們說這叫‘倉魂’——我就講一個魂字,咱村人,怎么信它,怎么活它?!?
“第一問:倉魂何在?”
“倉,不是堆糧的屋子,是認工的墻,是記賬的簿,是欠不得、瞞不得、吃不得白飯的契約?!?
“你問一個村人信不信墻?他不信。但你若讓他自己釘一塊,寫上名、記上數,他就開始信了?!?
“因為信不是從我嘴里來,是從手心磨出來。”
下方,幾個吏員悄然抬頭。
“第二問:倉票何用?”
“兌飯?兌粥?都不是?!?
“倉票是讓人知道——你干的力氣,不會白廢,你今天流的汗,明天能換成你娘鍋里的飯。”
“倉票,是命換命的信。不是賞,也不是施,是誰都能掙來的‘憑證’。”
這句話一落,堂后那胡常微微動了動,墨玉鎮尺輕敲幾下,低聲與身邊人說了句:“她比我想的……厲害得早?!?
林晚煙已講到第三問。
“第三問:倉亂之后,倉魂可續?”
“可以。只要人心沒散,票還認、墻還立,倉再翻三回,也立得起來。”
“我家倉墻,每天被狗啃、被風吹、被人偷。但它能站到今天,是因為咱們村不只靠墻——靠的是誰都不想賴飯的覺悟?!?
“我林晚煙今日在此講一句:若哪天倉制散、票法廢,不是倉墻垮,是人心先倒。”
她抬眼望著臺下每一個聽眾:
“所以你們問倉魂幾斤幾兩——我說,千斤萬斤,全在一口信里。信得住,它是倉;信不住,它是一口破鍋,盛不住半粒飯。”
講完后,堂中一時靜得出奇。
半晌,監察代表開口:“你此話,已有半策之理?!?
老溫頭摩挲胡須:“她這倉魂三問,是實心立制??上Р皇菑R堂中人,不能為文入錄……”
“能不能為文,我不知。”林晚煙站起身,拍了拍手心灰塵,“我只知道,我那口鍋等著明兒兌飯。飯是熱的,人也得熱?!?
她轉身走下講臺。
門外,鄭三娘、小喜子已候著,連狗蛋娘也從鎮后巷趕來,提著小布包一邊擦汗一邊問:“你講了沒?講得響亮不?”
“響沒響我不知道。”林晚煙笑道,“但人家都聽了?!?
狗蛋娘松了口氣,拍胸脯:“行,那今兒這頓飯,我們替你煮!”
而在講義堂的偏廳里,沈硯之負手而立,遠遠望著那三問殘頁被鎮吏封于簡中,一字不落謄寫。
他眼中波瀾未起,指腹卻輕輕摩挲袖口內側那枚半舊的私章。
印上,篆書已斑:
【督理戶司·舊第八房】
——他未說話,卻知,這場“倉魂講義”,不過剛剛開始。
黃昏臨近,桃源村西的炊煙一縷縷升起,在落日余暉中化作了微卷的溫暖。
林晚煙剛一踏進村口,就聽見狗蛋娘扯著嗓子大喊:
“回來啦!她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群人從屋后、田頭、粥攤邊三三兩兩冒了出來。鄭三娘圍著圍裙、擼起袖子,滿臉是油煙,直奔而來,一手拿著搟面杖,一手提著籮筐。
“講得怎么樣?有沒有人鼓掌?有沒有飯票拿?”
“鼓掌倒是沒有,記錄筆一支寫斷了。”林晚煙笑著接過籮筐,“不過……鎮司那邊留了話,說‘倉魂三問’,愿意做鎮內新規備選。”
鄭三娘眼一亮,差點把搟面杖丟空中。
“這意思是……我們這倉墻,可能真能上官紙?”
“別急,還差一條?!绷滞頍熖а弁蛱爝?,“得有實績,有‘復審’,等我們再撐過三月秋收,鎮里會派人實地來查,真若記成官檔,就能立案了?!?
話雖穩,她眼底卻藏著一道復雜的光。
從踏出講義堂那刻起,她就知道,這倉制已不只是村里的自救模式,而是,一場小小的變革火苗,若真燒起來,便再無人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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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等咱真能把這倉立成官制,是不是都得請神像拜一拜?”狗蛋娘邊喂雞邊嘮叨,“上回我聽鎮上那賣香的說,誰家年成好,是供了財神爺——咱供啥?”
“供鐵鍋?!毙∠沧右荒樥J真,“林姐姐說了,鍋是倉的爹。”
鄭三娘忍不住笑出聲:“你們說這話,要是讓莊頭聽見,不知道得氣成啥樣?!?
“莊頭今天還真來過。”狗蛋娘忽然壓低聲音,“下午他去倉墻那邊轉了一圈,還盯著你那張‘契約榜’看了好一會,嘖嘖的?!?
林晚煙抿了口水,沒作聲。
她知道,那契約榜上,不止有她的名字,還有十幾個在冊勞工的簽押,若真有人心生異動,第一步必然是從“偷契改票”動手。
“從今晚起,契約冊子我不放屋里了,得另立個箱柜,鎖住、上封、每日登記。狗蛋娘你盯鍋,小喜子你跟我去倉口守墻?!?
“我呢?”鄭三娘跟上來。
“你去村頭,找廖大娘和王寡婦她們幾個,我記得你早說想弄個‘縫補棚’,現在機會來了?!绷滞頍熣Z氣認真,“我要設‘婦工社’,讓你們這些不下田的娘子也能拿票?!?
“婦工社?”鄭三娘一愣,“我們這些人能干啥?”
“有人能繡花,有人會扎掃帚,有人做得一手好醬油,有人煮粥快手快腳?!绷滞頍煋P眉,“豐田票能兌飯,自然也能兌工——只要你們愿意?!?
“可……沒人信啊?!?
“那就從你開始信。”林晚煙笑,“信一信,我信你?!?
鄭三娘鼻尖一酸,愣是沒吭聲,眼圈卻紅了半寸。
**
夜幕徹底落下時,倉墻邊燃起三盞燈籠。
小喜子坐在柴堆上啃著炒米團子,手里拎著根破竹竿,神氣活現地往墻邊一杵:“誰敢偷票,我就打斷他的瓜!”
“打斷哪門子瓜?”林晚煙坐在墻后,正在一張紙頁上描繪“豐田票第二版”草圖,邊寫邊道,“你最多能撿到幾根雞毛?!?
“可我能喊人!”小喜子立刻挺胸。
“那你記住,今晚有人偷墻、拆榜、摸冊,喊一聲我試試?!?
“好!”
夜風從山谷口穿過,帶著幾分泥草味和不安的涌動。
臨近子時,倉墻前的草叢忽然一動。
林晚煙手中筆一頓,豎耳靜聽。小喜子還沒反應過來,那草叢“唰”地一聲動了,黑影一閃,直奔木架契冊!
“有賊!”
小喜子一聲尖叫,林晚煙沖出柴堆,抄起鋤頭就追。那人黑布蒙臉,腳步極快,顯然早有準備,見被驚動,翻身就竄進村后竹林。
“快追!”她轉頭大喊,“去叫狗蛋娘和鄭三娘!”
小喜子一溜煙往村里跑去,狗吠聲、人聲、火把,很快從四面聚攏。
林晚煙站在倉墻邊,看著那契冊抽出了一半,封繩已被割斷一截,紙張被扯掉一角——
她蹲下,指腹輕輕摸了摸撕裂邊緣。
“是紙刀?!彼?,“而且是鎮中裁紙匠用的那種——細口寬刃,不是農戶隨身刀?!?
鄭三娘趕來,氣喘吁吁:“怎么了?是誰?”
“……鎮里的人。”林晚煙目光沉了,“該來的,終于要來攪局了。”
與此同時,鎮中茶行偏廳,胡常正低頭,將一封寫有“桃源豐田試制動向”字樣的書信,封入油紙封袋。
“掌柜說了?!焙@渎?,“倉票若成制,便不可控?!?
“既然她要立信,那咱們就動信——信若破,票就廢。”
門外月光如水。
那茶行高墻之外,一只烏鴉從屋檐飛出,往村子方向掠過。
它落下時,爪下是那張被撕裂的契約封頁。
月光一照,紙上依稀還能看清一行字:
【若有違信,倉不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