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白霧,此刻成了絕佳的幕布。
梅林的視線穿透那層流動的氤氳,落在桌案前。
...
熟悉的石板道路上。
康納和羅伯特,這對父子,正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三個還在散發著生命熱度的陶盆。
康納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內心的翻江倒海。
目光灼灼地轉向兒子,聲音低沉而鄭重:“羅伯,看著它們?!?
他示意手中的陶盆
——那沉甸甸的藍麥穗、飽滿欲裂的甜菜根、生機盎然的椰茶樹,每一株都是打破常識的奇跡。
“這不僅僅是糧食,不僅僅是填飽肚子的東西。”他停頓了一下。
確保羅伯理解這句話的分量,然后才繼續:
“這意味著,這顆星球上所有的土地,不再是只有野草存活的荒地,從此將成為流淌著奶與蜜的沃土,我們的倉庫將前所未有的充盈,城邦的根基將前所未有的穩固。”
康納的目光變得銳利,穿透了眼前的陶盆,看到了更深遠的博弈:
“這意味著,那些依附于土地匱乏而囤積居奇、吸食民脂民膏的貴族蛀蟲,將被徹底拔除賴以生存的毒根!意味著我們的軍隊,我們的戰士,將永遠擺脫饑餓的陰影,他們的刀鋒將只為守護這希望而揮動!”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鐵血的味道,“更意味著,民心!”
“羅伯,你明白嗎?”
“當每一個馬庫拉格人,無論出身貴賤,都能吃到飽腹的面包,嘗到甜菜的滋味,甚至……有機會品味椰茶的芬芳時,他們對梅林大人的信仰,對未來的希望,將會凝聚成何等堅不可摧的力量!”
“這力量,足以碾碎一切阻擋在前的頑石!”
他凝視著羅伯冰藍色的眼眸,那里面映照著陶盆里蓬勃的生命力,也映照著自己的期待。
康納想聽聽,羅伯能否理解。
羅伯特沒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低頭,看著陶盆里那株在貧瘠東區泥土中奇跡般長成的椰茶樹,狹長的葉片邊緣閃爍著微光。
沉默后,他抬起頭。
眼神清澈,聲音平穩,蘊含著洞穿本質的力量:
“父親,我明白?!?
“無限的糧食,意味著無限的可能?!?
“它解開的,是套在文明脖頸上最沉重的那道枷鎖——生存的枷鎖?!?
“當人們不再需要為下一口食物耗盡所有心力、尊嚴乃至生命時,他們才有余力抬頭仰望星空,才有時間打磨技藝、探索知識、追求更高的理想,這才是真正的力量源泉,是文明得以燃燒、得以燎原的……基石?!?
康納臉上的嚴肅凝固——羅伯特的話比他預想的更加透徹,直指核心。
這不僅僅是政治和力量的博弈,是關乎文明本質的躍升!
一絲混合著驕傲、釋然乃至一絲被超越的復雜情緒掠過心頭。
康納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帶著戰士的粗糙,異常輕柔地落在羅伯特的頭頂。
用力地、帶著贊許地揉了揉那頭與陽光相似的金發。
“好……很好?!?
“……走吧,”康納放下手,重新捧緊陶盆,眼中閃爍著更加堅定的光芒,“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讓這基石,盡快在屬于它的地方生根發芽?!?
...
梅林的視線從桌案前移開。
如果說,在這盤棋局,宏大對弈中,發現對手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蠢貨,堪稱第一等令人愉悅之事;
那么,確認己方關鍵——他的隊友——擁有遠超預期的洞察力與執行力,無疑穩居次席。
在這盤棋局上,下著棋子的另五位想來不至于蠢鈍如豬。
但己方的隊友,其智慧與悟性超越了他的預期。
與這樣的聰明人合作,能免去許多無謂的損耗,每一步棋都落得更為省心、更為精準。
康納父子剛才那番對話,便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不僅看到了眼前豐收的奇跡,更穿透了表象,直指那“無限糧食”背后所蘊含的、足以顛覆舊秩序的滔天巨浪,尤其是羅伯特那句“解開生存的枷鎖”,更是精準地命中了核心。
這正是梅林拿出“希望之塵”時的期許——更大的影響力、加快發展速度。
生產力與生產關系。
這個貫穿人類文明興衰的永恒悖論,此刻清晰地橫亙在梅林的戰略地圖上。
骨粉,近乎神跡層面的生產力——讓作物無視自然規律,在貧瘠土地上瞬息成熟、豐收盈野的力量。
然而,承載這力量的容器呢?
是城邦如銹蝕鎖鏈般束縛著一切的生產關系。
是貴族依靠土地壟斷和糧食短缺構筑的吸血體系;
是森嚴的等級壁壘下,底層人民被生存重擔壓彎的脊梁;
是整個社會圍繞著“匱乏”二字運轉的齒輪。
這就像將足以驅動星艦的澎湃引擎,硬生生塞進一輛吱呀作響的破舊馬車里。
結果會如何?
引擎的強大動力非但不能讓馬車飛馳,反而極可能在瞬間將那腐朽的框架震得四分五裂,引發一場失控的災難,崩盤、混亂、舊勢力的垂死反噬……這些都是梅林在掏出骨粉那一刻,心中曾掠過的最壞預期。
他需要的是一塊穩固的“基石”,而非一場將一切推倒重來的風暴前兆。
但梅林又不想再陪這群貴族們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政治妥協游戲。
那跟過家家酒一樣,太沒意思了。
軍功晉升制帶來的海量成就點數甜頭猶在舌尖,此刻,梅林心中那股賭性再次被點燃。
想象一下——當作物瞬息成熟的神跡在城邦居民眼前上演。
當散發著新鮮麥香、飽含著“希望之塵”力量的面包,被實實在在地遞到每一雙顫抖的手中。
這顛覆認知的沖擊,這恩賜會點燃何等狂熱的信仰?
又會為他帶來多少……成就點數?
是否……足以一舉沖破那5000點的壁壘。
是否……能讓他直接觸碰到那龐大而誘人的【新生魔藝模組】的門檻。
他預想中構筑的真正力量,抵御邪神侵蝕的基石。
一旦兌換完成,龐大的魔法網絡將自虛空顯現,將整個星球籠罩住。
魔力將充盈天地,為獲得許可、接入網絡的智慧生命提供無盡的魔力源泉與精妙的回路構造。
借助回路,施展魔法將如同呼吸般自然——但這并非重點。
真正的關鍵,在于那模組說明中誘人的文字:
“......這是自帶凈化功能的魔法網絡?!?
“其凈化能力雖未達以太相引擎的恐怖吸力,卻足以讓極小范圍內的沸騰靈魂之海重歸平息......”
“簡單地說,魔網覆蓋之處,情緒體將不再是威脅......”
而康納父子的表現,讓梅林可以放心地......賭這一把!
賭這場神話降臨——祭祀慶典之后,能否賺取足夠多的成就點數。
讓他能一次性解決所有蟄伏的危機:
夢境深處黑暗之王的窺視;
侵蝕現實的紫色霧氣與藍色雜毛鳥的污染;
城內及時隔離仍在蔓延的詭異瘟疫;
城外躁動不安的山地人與狂暴荒獸的威脅……
...
白霧彌漫。
梅林輕揉太陽穴,將這龐大的藍圖與期待稍稍按壓下去。
他從那冰冷、線條流暢的金屬座椅上起身,足音在空曠的三樓內幾不可聞。
直梯門無聲滑開,梅林步入其中。
光影流轉間。
已置身于政務大廳的二層回廊。
他來到二層平臺之上,在這里,俯瞰著下方如初生蜂巢般開始運轉的核心。
回廊之下,是康納在他授意下初步搭建的政務中樞。
與城邦原本傳統的貴族議會廳的浮華喧囂截然不同,這里彌漫著一種嶄新的、略顯生澀卻異常專注的氣息。
空氣里不再是陳腐的熏香與傲慢的低語,而是紙張翻動的沙沙聲、炭筆劃過板面的刮擦聲,以及刻意壓低的、務實的討論聲。
梅林的視線平靜地掃過。
二層中,數排整齊排列的、堅固的原木桌案后,是康納新近從學者中心提拔或招募的書記官們——并非原本應默認掌握部分行政權的貴族出身。
他們大多年輕,臉上還帶著一絲面對新秩序的緊張,眼神異常明亮。
有人正伏案疾書,將一份份關于各區人口、存糧、隔離情況的報告謄抄整理;有人對著攤開的粗糙地圖,用炭筆標記著巡邏路線和隔離區邊界;還有幾人圍在一處,低聲爭論著該如何優化城邦每日的物資分發流程,他們的手邊堆放著厚厚的卷宗,上面是康納要求建立的初步檔案。
視線下移,投向一層大廳時,景象迥然不同。
...
一層是康納為快速推行軍功晉升制度,為安撫貴族集團們所拋出來的“肥肉”,向貴族們妥協的產物。
塞滿了那些曾被視作家族“邊緣人”、“浪蕩子”或“廢物”的貴族子弟。
之前,這里是整個政務大廳最令人頭疼的地方——昂貴的衣袍隨意搭在椅背,桌上散落著骰子和吃剩的食物殘渣,下流的調笑和抱怨此起彼伏......
這是一群被家族放棄、也自我放逐的寄生蟲,散發著腐朽的傲慢與徹底的懈怠。
直到梅林親自調教。
那是一個所有在場者永生難忘的下午。
幾個跳得最歡、惡習最重、公然蔑視條例并試圖煽動對抗的刺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白霧纏繞包裹。
然后,幾堆白沙。
帶著一絲殘留酒氣的余味,被穿堂而過的冷風輕易卷走,了無痕跡。
緊接著,是“甜棗”。
梅林并未清洗掉所有貴族子弟。
他留下了那些眼神深處還藏著一絲不甘、或者至少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人。
他給予了他們前所未有的東西:清晰的規則、明確的職責邊界、以及......權力。
梅林將一層大廳打造成了處理城邦最棘手事務的前線:審核涉及貴族產業的物資調配、處理灰色地帶的情報線索......這些事務往往涉及巨大的利益和風險,也最容易觸碰到舊貴族的痛處。
他將部分關鍵環節的審核權、執行權,下放給了這些被改造過的棄子,并讓他們深刻理解:他們的表現、他們的價值,直接決定了他們能否保住性命,甚至獲得遠超家族所能給予的東西——那可能是一份真正的尊重,一份更優渥的待遇,或者……未來在新秩序中一個更穩固的位置。
于是,這些貴族們原本派來瓜分掌握城邦行政權的子弟們叛變了。
不,是棄暗投明,大義滅親。
干脆利落。
他們反過來,成為梅林康納的忠實獵犬,在得到明確指令后,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撕咬。
...
于是,此刻梅林俯瞰之下的一層大廳,景象已徹底蛻變。
那些華而不實的軟墊被撤走,換成了符合人體工學的硬木座椅。
曾經散漫的人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穿著統一深色制服的身影,在各自的工位上快速、甚至可以說高效地處理著事務。
這里不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
他們處理事務的速度和效率,在某些方面甚至超過了二層的年輕書記官們。
并非源于更高的智慧,而是因為他們無需思考,只需執行。
對梅林所定規則的絕對服從,以及對這能賦予他們全新身份與力量的新政的狂熱追逐,驅策著他們如同最忠實的獵犬,他們的貴族出身不是累贅,反而成了一種獨特的優勢,面對堆積如山的卷宗,那些繁復的紋章、隱晦的措辭、家族間心照不宣的交易規則,他們天生就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熟悉感。
尤其當矛頭指向他們曾經所屬階層的“灰色地帶”時,他們的行動展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酷和高效——他們太清楚該往哪里下刀,如何精準地剖開那些看似無懈可擊的表象,找到最致命的弱點。
下手之狠,不留絲毫情面。
他們心中燃燒著證明自我的渴望,涌動著向過去施以復仇的快意,更急切地想要向那高踞白霧之上的存在證明——他們是值得豢養的、最鋒利的“獵犬”。
白霧在梅林身旁緩緩流動。
他靜靜地注視著。
片刻后,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身影無聲地自平臺邊緣隱去。
...
回到三樓的辦公空間。
梅林在自己的金屬座椅上坐下。
桌案上同樣堆疊著文書,他隨手拿起一份,目光沉靜地審閱起來。
他在學習。
學習如何治理這座城邦,如何理解那些繁瑣卻至關重要的政務脈絡。
雖然康納分擔了絕大部分繁重的計算與流程梳理,但作為實際的掌控者,梅林深知自己不能對統治的基石一無所知,至少,要懂得其中的皮毛,要能看清這龐大機器運轉的輪廓,而非僅僅依賴一兩件神奇的道具。
...
政務大廳的喧囂隨著暮色漸沉而緩緩平息。
最后一批處理緊急事務的官員也離開了,沉重的大門在身后合攏,發出回響。
穹頂高窗透入的微光徹底被深沉的靛藍取代,唯有稀疏的星子點綴其上。
冰冷的月光如同霜華,悄無聲息地流淌進三樓巨大的空間,勾勒出冰冷金屬座椅和堆疊文書的輪廓,將一切都浸染在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里。
梅林獨自一人,斜倚在那張線條冷硬的金屬座椅中。
他閉著眼。
周身流淌的白霧似乎也因這深沉的靜謐而放緩了速度,如凝固的云靄,無聲地盤繞、彌散。
倏忽間。
那雙緊閉的眼眸睜開。
梅林微微前傾。
手捻起桌案上的羽毛筆,筆尖懸于粗糙的羊皮紙上空,凝滯一瞬。
落筆。
紙面上流淌出的字符,絕非城邦通行的低哥特語那流暢圓潤的連筆,也非神圣高哥特語莊嚴繁復的花體。
那是四個結構方正、筆畫如刀鑿斧劈般的奇異符號,帶著一種來自遙遠異域的古老韻律。
——龍蛇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