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
至少,對約瑟夫.伽古拉而言是如此。
短短三天,他經歷著從未有過的跌宕起伏:先是被榮耀衛隊半押解著上路,深陷將被秘密處決的驚恐;繼而峰回路轉,聽聞男爵爵位的許諾時的狂喜;接著在授勛儀式上,面對下方洶涌的人潮,緊張與驚喜交織,他恍惚間感覺自己是個人物了;再后來,預演時被戲劇大師當眾斥責的狼狽。
而此刻,前所未有的緊張感,正牢牢攫住了他。
約瑟夫.伽古拉站在了命運轉折點前,是一步登天,還是粉身碎骨?
...
‘約瑟夫.伽古拉,你必須成功。’他這樣對著自己說。
從男爵的華貴馬車在一條名為榮光巷的入口處停下。
這里便是所謂的貴族十三區——一個被正統貴族們嗤之以鼻、視為墮落與衰敗代名詞的區域。承載著榮光家名的府邸要是淪落到了這種地方,先祖怕是能氣得掀開棺材板,抄起皮鞭,追著不肖子孫抽。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脂粉、酒精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腐又躁動的氣息。
墻壁上斑駁褪色的昔日榮光開拓壁畫與如今肆意涂抹的粗鄙涂鴉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怪誕的諷刺畫。
衣著暴露的女人倚在街邊的路燈上,眼神空洞或精明地打量著來客;
幾個醉醺醺的男人在街角推搡,污言穢語隨著渾濁的空氣飄蕩。
約瑟夫深吸了一口氣。
他推開車門,沒有等待仆從放下腳凳,直接一步踏在了十三區的鵝卵石路面上。
腳下傳來熟悉的、令人不快的粘滯感——瞬間將他拖拽回遙遠的、破敗的童年。
但現在的他,可不是小時候無能為力的自己。
約瑟夫的貼身隨從,一位頭發花白、脊背挺直的老管家,緊跟著下車,臉上是無法掩飾的焦慮和羞赧。
這位家族世代服務于伽古拉家族的老人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充滿了害怕。
“少爺……不,伽古拉大人,”老管家低聲勸阻,聲音帶著慣有的恭敬,卻也壓不住那份惶恐,“這里……實在不是您該來的地方。要不……要不……”
老管家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以一種極小的聲音說道:“就饒了老爺吧。”
“老爺?”約瑟夫猛地停下腳步,側過頭。
他已經進入了表演狀態。
嘴角勾起一個冰冷而尖銳的弧度,眼神銳利地刺向老管家:
“你是說那個男人?”
“那個恨不得把我鎖在地窖里,覺得我玷污了他高貴門楣的父親?”
“那個只因為我響應了基里曼大人的征召,加入新軍,就在漫天大雪的寒夜里,像丟棄一條染病的野狗般把我趕出家門的高貴門楣之主?”
“他甚至吝嗇到——連一口能暖我腸胃的殘羹冷炙都不肯施舍!”
約瑟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戲劇性悲愴;
確保周圍那幾個探頭探腦、雖身著華服卻難掩襤褸之態的看客能聽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一個人在齊腰深的、冰冷的雪地里跋涉是什么滋味嗎?”
“那雪!白茫茫一片,像是要活埋了我!我餓得前胸貼后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屋檐蜷縮進去,凍得渾身僵硬,眼前發黑……就在那時,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伽古拉家族光榮的先祖!我的先祖父——偉大的開拓者,高文·伽古拉!”
“他就那樣,從無邊無際的潔白中向我走來,如家族畫像里那般,身著蔚藍的甲胄,背負著那柄傳奇的巨劍!”
“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用那雙被無數傳說贊頌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圣堂:‘孩子,告訴我,你為何在此承受苦難?’”
約瑟夫猛地轉向老管家,聲音如驚雷炸響,手臂揚起:“在我含淚訴說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之后——你知道這位榮耀的先祖,他對我說了什么嗎?!”
可惜,這需要對手接住的戲劇高潮,卻砸在了一團無助的棉花上。
可憐的老管家,這位對宏偉計劃一概不知的老人,完全被這洶涌的臺詞風暴打懵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只剩下最本能的反應——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只能用那雙老手,顫抖著、徒勞地、輕輕地拉扯著自家少爺,這位伽古拉家族的長子、搖搖欲墜的榮光唯一繼承人的衣袖,想用這點微弱的力氣讓少爺回心轉意。
別說了,給伽古拉家族保留些體面吧。
至少,別在大街上說,別在越來越多前來看熱鬧的人群面前說。
約瑟夫有些無奈地攙扶著這位快要昏厥的忠心管家。
他適時地讓自己的聲音和語調放緩些,繼續道:
“憤怒的先祖沉默了片刻,然后問我:‘可憐的孩子,伽古拉家族傳承的甲胄與巨劍,現在何處?’”
“那時我已意識模糊,只能虛弱地回答:‘在……在府邸內……’”
“先祖繼續問:‘那么,伽古拉家族中,能披上這甲胄、舉起這巨劍的大人,又在何處?’”
“我依然只能回答:‘在……府邸內……’”
“先祖停頓了一下,追問:‘那自開拓起,便與伽古拉家族血脈相連、榮辱與共的忠實隨從,又在何處?’”
“我接著回答,‘在府邸內。’”
“最后,”約瑟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混亂,直指巷子深處,“先祖的聲音如洪鐘般響起:‘告訴我,孩子!伽古拉家族的府邸——它在哪里?!’”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指向先祖身后:‘就在那里!先祖大人,您的背后!’”
“在我說完后,先祖徹底沉默住了,他先是看了看背后伽古拉家族的府邸。”
“然后,撫摸著我頭頂的那寬大溫暖柔軟的手改為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孩子,伽古拉家族能披上甲胄、舉起巨劍的大人,在這里。’”
“‘而且,伽古拉家族最忠實的隨從也不在府邸內,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至于那府邸太破也太爛了,我不太喜歡,我想你也不太喜歡,讓我們換一個新的,孩子,你有這個勇氣嗎?就像第一批來到這個星球的開拓者們一樣,就像我一樣。’”
“當時的我已經快失去意識了,沒有辦法回答我的先祖父——偉大的開拓者,高文·伽古拉的這個問題。”
“再之后,你便來了,”約瑟夫攙扶著喘著粗氣、幾乎癱軟的老管家。
將老管家扶回了華貴的馬車車廂內。
他拍撫著老人佝僂的背脊,幫他理順凌亂的衣襟,讓他能夠更多地透過氣來。
約瑟夫再次開口。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洪亮、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半掩的車廂門簾,如宣告般回蕩在榮光巷的腐朽空氣里:
“斯泰因家族,”他的聲音如投入死水的巨石,“——再一次幫助了伽古拉家族!”
鏗鏘有力的宣告讓車廂外的竊竊私語瞬間死寂,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約瑟夫的目光落在老管家蒼白的臉上。
聲音依舊保持著那份穿透一切的力度,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都記住:
“你沒有違背那自開拓紀元便銘刻于血脈的神圣家族契約!”
“在那天,你從那個腐朽的府邸內不顧一切地跑了出來,找到了倒在雪地里的我!”
“你用溫暖的衣被包裹住我凍僵的身體。”
“你拿出了自己偷偷藏在衣服里的藍麥面包。”
“你耗盡了所有的積蓄,只為租下一間能夠暫時遮蔽風雪的住所。”
每一個短句都是一記重錘,砸在了巷道上。
“伽古拉家族,不會忘記這份恩情的。”
老管家渾濁的雙眼除了害怕與無奈外,又多了些別的色彩。
他假裝劇烈喘息著,將頭徹底側到了一邊去,向少爺表示著自己不會再管這件事情了——之前的勸阻已經盡到了管家對伽古拉家族現族長的忠誠,再勸下去就有些冒犯了,屬于以管家的身份強行插手家族內部紛爭。
少爺連與斯泰因家族簽訂神圣契約的偉大開拓者,高文·伽古拉都搬了出來。
他這個斯泰因家族不知道第多少代的子孫又能去說些什么。
而且么,老爺確實也沒干出多少人事來,也沒多少才能。
從家族存續的角度來看,一個有才能的領導者總比蠢笨又壞的領導者強。
明白老管家意思的約瑟夫猛地掀開車簾,一步跨下馬車。
他如劍般挺立在巷口,直面越聚越多的人群,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面孔。
驚呼和騷動停止。
在約瑟夫的掃視下,整個榮光巷口突然安靜下來。
“現在!”他近乎嘶吼。
“我想我能回答伽古拉家族的先祖,偉大的開拓者高文·伽古拉的問題了。”
“我想,我有這個勇氣!”
“我不能坐視那個該死的家伙將伽古拉這個光榮的姓氏帶進歷史的墳墓!與那些被基里曼大人清除的、危害城邦的蛀蟲一同埋葬!”
“伽古拉家族——只有一次重生的機會!”
“奧古斯特·伽古拉不愿抓住它——”他頓了頓。
高聲咆哮:“——那就由我,約瑟夫·伽古拉,來握緊!”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靴跟撞擊鵝卵石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目光如淬火利刃,穿透人群,直刺向巷子深處那座腐朽的府邸:
“遵循開拓紀元銘刻于血脈的古老法理!”
“以先祖高文·伽古拉見證的榮光起誓!”
“我,城邦從男爵,約瑟夫·伽古拉——”
他深吸一口氣。
胸膛劇烈起伏,將全身的力量、所有的屈辱、全部的野心都灌注于這最終的宣告:
“在此,向奧古斯特·伽古拉,發起神圣決斗!”
“此戰——”
“賭上伽古拉家族之名!”
人群被震撼住了,然后沸騰。
貴族十三區這條骯臟的榮光巷,從未如此榮光過。
原本探頭探腦的幾個看客,早已變成了里三層外三層黑壓壓的人群。
那些倚在路燈柱上、眼神空洞或精明的女人直起了腰;街角推搡叫罵的醉漢停止了動作,污言穢語被驚愕的沉默取代;墻面上那些斑駁褪色的昔日榮光開拓壁畫似乎亮了些。
人群當中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在正主不阻止的情況下,絲毫不加掩飾:
“聽見沒?他說高文·伽古拉顯靈了!”
“在雪地里?被趕出來?嘖嘖,老伽古拉可真夠狠的…沒記錯的話,他就怎么一個子嗣吧?”
“甲胄巨劍在府里?人在府里?忠仆也在府里?哈哈!結果府邸就在背后!”
......
那些同樣背負著褪色家徽、掙扎在泥濘中的破落戶們,此刻眼神復雜至極。
他們臉上交織著看熱鬧的興奮、對伽古拉家族徹底墮落的鄙夷嘲弄、對約瑟夫膽大妄為的震驚,以及……一絲連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換新府邸”的話語所隱隱點燃的、名為野心的微弱火星。
約瑟夫·伽古拉的名字,連同他那驚世駭俗的先祖顯靈和向腐朽家族宣戰的檄文,如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這片被遺忘的墮落之地激起了滔天巨浪。
這群本身就無事可干的人群簇擁著約瑟夫向著貴族十三區內屬于伽古拉家族的府邸走去。
不少好事的人,還邊跑邊大喊著:“老伽古拉,你兒子來殺你了!哈哈哈哈!”
家庭倫理劇;
還涉及先祖顯靈、蟄伏復仇、法理性爭奪、神圣決斗......能看到這么一出好劇,真是死都值回票錢了!
約瑟夫·伽古拉所掀起的巨浪遠不止在此傳播。
在無形大手的推動;
這浪濤,正以驚人的速度,裹挾著震驚和期待以及混雜在其中的別的東西,沖出榮光巷,沖出貴族十三區。
席卷了整個城邦。
...
而這場滔天巨浪的幕后推手,此刻正置身于城邦龐大地下空間的核心高塔之上。
梅林端坐在金屬王座上,翻動著第一百三十號舞臺呈上的劇本。
將劇本上的每一處細節、每一句臺詞,與他通過獵犬觸覺捕捉到的現場畫面進行著嚴絲合縫的比對——任何微小的異常變化都可能是該死的邪神的突襲。
“臺詞有細微偏差,在可控的范圍內嗎?”
下方,全程監控事態進展、正待匯報的康納心中凜然。
他瞬間意識到,這位大人必然擁有著遠超自己想象的、獨立而隱秘的監視渠道。
康納壓下驚疑,保持著絕對的恭敬,匯報道:“是的,大人。演員根據現場情緒和圍觀者的反應,進行了有限度的即興發揮。”
“是否需要后續提醒,對既定情節進行修正?”
“不必。”梅林合上劇本,“沒出現劇本當中的先祖顯靈這段更好,更能引發市井的狂熱討論,將助燃我們需要的影響力。”
“不過,關于高文·伽古拉的消息屬實嗎?”
“與演員講述的一致嗎?”
“千真萬確,大人。”康納篤定地回答,“高文·伽古拉是伽古拉家族的奠基者,一位功勛卓著的開拓者。他的傳奇故事在城邦廣為流傳,其秉持的古老騎士精神——為弱小抗爭、為正義而戰——至今仍被民眾深深敬仰。將約瑟夫的遭遇與這樣一位近乎圣徒的先祖形象綁定,其引發的共鳴和反響,將遠超預期。”
“很好,繼續跟進,持續匯報。”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