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略皺眉，“自然是丞相李斯。”

扶蘇繼續問：“那將軍以為，未來若是十八弟胡亥繼位，他會任命誰為丞相呢？”

蒙恬思索少頃，低頭皺眉道，“自然也是丞相李斯。”

扶蘇追問，“那李斯為丞相，大將軍您和您的家人將是什么處境呢？”

蒙恬一時語塞，“這……”

“您認為，李斯與您，與趙高之間，他和誰的關系更好呢？”

這個問題，蒙恬就不含糊了。

丞相李斯和趙高……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蒙恬和李丞相更為親密，實際上他和李斯只是因為地位所以這樣。

而李斯表面上看不起趙高，但是骨子里還是和趙高是一類人，為了向上爬不擇手段。

只是為了生存，人沒有對錯。善惡是非，那一套都是一些惡劣的統治者發明出來欺騙大眾的。

這是李斯的價值觀。

所以李斯雖然表面上斯文、良善，而趙高總是奸佞諂媚，可是他們骨子里價值觀是一樣的。

在利益面前，一切都是可以拋棄的。

蒙恬對李斯還是看的比較透徹的，因為他對自己看的很透徹，他知道自己和李斯不是一路人。

李斯能夠為了獲得秦始皇的信任，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拉幫結派，甚至和徐福交往頻繁。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福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讓皇帝陛下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情。

看蒙恬陷入了沉思，扶蘇低聲問，“將軍？”

“自然是和李斯。我久在外為陛下征戰，而李斯和趙高兩人時常相伴陛下左右，他們二人相處時間日久，自然感情甚密?！?

“那請問將軍，日后若是十八弟即位，十八弟的老師是中車府令趙高，趙高和李斯來往密切。屆時趙高一定攛掇十八弟任命李斯為丞相?！?

“可是我聽說，您的弟弟上卿蒙毅剛正不阿，執法威嚴，趙高屢次在宮中犯罪，您的弟弟彈劾他要讓皇帝陛下治他的死罪。”

“皇帝陛下免了他的死罪，但是罷免了他的中車府令趙高的職位?！?

“趙高心胸狹隘，有仇必報，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蒙毅是您的弟弟，而趙高是十八弟的老師?！?

“一旦十八弟即位，您認為他會怎么做呢？”

蒙恬臉色一黑。

他仗劍在殿內徘徊踱步。

說實話，這些事情牽扯的太多了。

蒙恬以前是不愿意去仔細深入思考的，為什么呢，一旦思考這件事，就會牽扯到一個問題——越位。

他蒙恬身為一個大將軍，好好打仗就是了。如果也跟著摻和朝堂權謀斗爭，那帝國豈不是岌岌可危，會被人弄成了空心殼。

而且陛下待他一家恩重，他怎么能讓陛下寒心。

但是，扶蘇把這些事情里里外外剖析講了一遍后，情況就大為不同了。

蒙恬忽然間明白政治的殘酷性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扶蘇都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扶蘇公子不能夠百分百的繼承王位，那么就是十八世子繼承皇帝的位置，到時候等待他們的就是死亡罷了。

趙高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和胞弟蒙毅的。

蒙恬望著扶蘇那雙清澈憂郁的眼睛里，只覺得自己的心湖里掉進去了一塊大石頭。

他久久不能平靜。

蒙恬忘記了自己是怎么離開扶蘇大營的。

只是他的腦子里一直盤旋著扶蘇說的那些話。

“我夢見，君父在回宮的道路上駕崩了，留了詔書給我。”

“可是趙高和李斯卻把詔書給更改了。他們立了十八弟為皇帝。”

“之后他們下詔書，先殺我，然后殺了蒙將軍上下全族?！?

“再然后，就是他們兩個人聯手，殺了除了十八弟以外的所有公子公主?！?

“……”

“君父死在了半道上，那天下著大雨?！?

扶蘇的夢境，一字一句都在蒙恬的腦海里飄蕩著。

扶蘇的不安，終究是傳染到了蒙恬的身上。

接下來幾日，蒙恬也開始跟扶蘇一樣，睡不著覺了。

這下，蒙恬相信了，人是真的會因為一個噩夢睡不著的。

西北的春天來了，一樹樹的黃花開了，燕子飛回了北方。

夜深人靜，軍營里傳來嗚嗚咽咽的胡笳聲。

將士們久在外征戰，思念妻兒老母。

沒有戰事的時候，兄弟們聚集在一起望著天上的星辰將自己家里的瑣事翻來覆去的說，不厭其煩地敘述。

有時歡欣，有時哭泣。

今天夜里，蒙恬也在帳子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他在思念他的親人——胞弟蒙毅。

他和弟弟蒙毅，那可是一母同胞，從小一張榻上長大。

蒙恬想到蒙毅，總是微笑。

仿佛昨天他還穿著開襠褲在院子里奔跑，今天忽然間就在皇帝陛下身側做上卿，還做得有聲有色。

自己的親弟弟，他蒙恬還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樣嗎？

他可是極其死板的人，榆木腦袋。

這樣的人，居然做了大秦的上卿，蒙恬總是很擔心大秦的未來，擔心皇帝的未來。

小時候蒙毅為了證明教書的先生講課某句話錯了，竟然硬生生把佶屈聱牙的《尚書》給完整的背誦了下來。

那教書先生可是父親花重金請來的，被蒙毅這樣一頓‘刁難’，連夜留下聘金帶著妻兒走人了。

還有一次，蒙毅學習騎馬。

明明他的坐姿不對，騎馬非常難受，一看就硌著屁股疼。

但是為了自己的面子，硬是說這樣騎就是舒服。

還堅持這樣騎了半個月……直到自己的下肢部分疼得不行，他對外說什么，‘總是這樣離經叛道也不好，他長大了，還是應該給眾人一個面子，不然顯得他的騎術太過高明?！?

說這種話的時候他才八歲。

身邊的人知道他是個牛脾氣，雖然覺得可笑，可是沒有一個人敢笑。

為了面子，掩耳盜鈴的這類黑歷史多如牛毛。

他十三歲的時候，別人這個年紀都已經娶妻生孩子了，他居然還抱著被子要來和自己一起睡。

說出去真是笑掉眾人的大牙。

誰能想到，讓滿朝文武驚恐不安的上卿蒙毅私底下竟然是這么一個人。

只要每次蒙恬想到自己的弟弟成為了大秦的上卿，他就感到大秦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