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聽潮軒中氣氛壓抑。

陸臨拿出一枚小竹筒放于雙掌高舉，沉聲道：“章相公，我這里有一份關于女真完顏部的情報，請章相公一觀。”

管家得到示意從書案后面走出，接過陸臨手里的竹筒，呈給章惇。

章惇接過竹筒，取出里面的小字條，展開一觀，瞳孔不經意的微縮，不過瞬間又掩飾了下去。

恰逢此時章府下人匆匆來稟，管家出去后又返回章惇身邊耳語幾句。

“小郎君，這消息雖然隱秘，但很快就會傳到我朝，何至于影響國運？如果僅是這樣，你兄妹二人還是走不出這里。”

去核實了陸臨二人的身份的人已經回來，知道二人底細的章惇表情放松下來但語氣卻更加冷冽。

連問消息哪里來的都懶得問。

不過陸臨也不是無的放矢，他選擇章惇自然還有其他原因。

陸臨挺直了胸膛，佯裝追憶一般，神色肅穆，口中的聲音鏗鏘有力：“熙寧五年，相公梅山開邊，兵不血刃，收編峒丁萬余人；

元祐八年，相公知樞密院事，重建河湟防線；

紹圣四年，相公采納章楶戰略，殲敵西夏萬余，此役后我軍控制了橫山天險，西北防線得以重構。可見章相公實乃知兵之人。”

陸臨不選曾布等其他權臣，反而選即將倒臺的章惇，自然是因為有宋一朝，重文輕武，知兵者甚少。

知兵的宰執上一個還是寇準！別人聽到這份情報只會嗤之以鼻，笑其杞人憂天，不知所謂。

不過章惇不一樣，此人雖然自負多疑，但于軍事上確實有其獨到見解，并且他自己一直引以為傲，不過苦于被文官集團貶低，無人欣賞。

陸臨這一記吹捧，可謂吹到了老頭兒“心尖尖”上，堪稱白月光級殺傷力。

果然，章惇聞言饒有興致得點點頭：“嗯，想不到小郎君出身市井竟也有此見識，倒是難得，你繼續說。”

陸臨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章相公，如今契丹國內皇權衰弱，部族叛亂，民生困頓。

今完顏氏崛起，恐有鯨吞之勢，屆時我大宋將成女真的下一個目標，可惜朝堂諸公，幾人看清幾人看透？”

章惇沉默不言，心知若是其他人得到這份消息，確實是會置之不理，一笑了之。

不免心中暗嘆：“想不到朝堂袞袞諸公，竟比不上一個市井騙子，何其可笑也。”

不過面上還是說：“小郎君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那你為何不將消息傳遞去皇城司？反而冒死進府傳訊本官？”

語言雖然是在否定情報的價值，但顯然語氣沒再那么生冷。

陸臨心中一松，整理了一下語言。

“相公容稟，草民是從一名皇城司察子手中得到此密函，他找到草民時滿身傷痕，不久便氣絕身亡。草民一想，女真人沒道理封鎖自己的功績，此事怕是有人不想呈于朝堂？”

章惇自然聽出陸臨對他的稱呼由“章相公”變成了“相公”，不過也沒有出言反駁。

“不得不說這少年還真是有些急智和見識，若是能培養一番，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好事。”

當下語氣放緩說道：“你倒是有幾分急智，形勢不明確實不好妄斷，難得你信任本官，本官憑此可免你二人死罪，你說的第二件關乎國運的事情是什么？”

陸臨聞言內心咯噔一下，他沒想到馬屁的效果這么好，直接把章惇釣成了鰱鳙。

在心中整理下語言，陸臨作猶豫狀：“相公，此事事關重大......”

章惇思慮片刻，對管家點了點頭。

那管家躬身退下，走到陸臨身邊時，想順便請走阿璃，不過被阿璃秦王繞柱快速躲了過去。

陸臨也不想阿璃聽到，否則將來事有不逮，恐會牽連。

“阿璃，你先和執事在門外等候，我很快就會出去，今晚哥帶你去住新房子~”

陸臨輕撫阿璃的螓首安慰著，至于后半句話自然是說過給“鰱鳙”，不是，說給宰相老爺聽的。

阿璃聽到哥哥的吩咐，才睫毛輕煽，螓首微點，不舍的跟著管家出去。

陸臨走近章惇兩步開口道：“敢問相公，官家是否身體不適？”

他記得史書的內容，趙煦是元符三年春，正月庚辰暨正月十二駕崩于福寧殿。

有野史記載：“帝每夕必幸數妃，太醫屢諫弗聽，以至上腰膝虛浮，目眩耳鳴，蓋斫喪過甚......”

屬于是獎勵自己太多了......

章惇聞言蒼老的眼中寒芒一閃，這消息除了官家自己，知道者寥寥。

若不是自己權勢正盛，眼線無數，也無從得知，這少年郎哪里來的消息？

章惇從書案起身，鷹瞵鶚視：“你是如何得知？從實招來！”

陸臨迎著章惇審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此事乃是一仙人入夢指點。”

古人大多相信神仙之說，而章惇晚年更是對“星相”學說沉迷不已。

何況若是用其他借口，難免需要證據相佐，以章惇的權勢很快就會找到破綻。

“胡言亂語！仙人怎么會入你夢中？”章惇雙手一拍桌子，支撐著身體往前傾，怒視著陸臨。

實則章惇心中也有幾分猶疑，近日府中負責觀星的門客言稟：“紫薇衰弱，恐帝星隕落。”

陸臨神情更肅穆幾分言道：“相公息怒，仙人說了，帝星將于正月庚辰那日隕落。”

“是與不是，相公不妨耐心等待，官家與相公共同致力于紹圣新政，重振新法。若是......相公可能全身而退？”陸臨補了一句。

事實上，趙煦死后，章惇舉薦的人選是簡王趙似，還直言：“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不過在權力博弈中，被向太后聯合曾布、韓忠彥等大臣，強行立端王趙佶為帝。

趙佶上位后，章惇被清算，一貶再貶，最終崇寧四年在睦州團練副使的任上病逝。

章惇眼神銳利地盯著陸臨：“若是你所言有誤，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草民本城中乞兒，上無親怙，下無衣食，得仙人入夢指點，若能使我大宋擺脫積弊，國富民強，也算不枉此生，又何須此身？”陸臨朗聲堅定道。

章惇聞言怔了怔，心中有些追憶，“國富民強啊，以前有一個叫做王安石的人，就是喊著這樣的口號，帶領他推行新法，原來轉眼都過去了這么久了啊~那人都早已作古。”

“仙人可還有什么話，你還未說？”章惇收起追思之情，繼續問道，語氣卻輕柔了不少。

陸臨做猶豫狀，又上前一步：“機事不密則害成，還請相公恕我冒犯。”

見章惇沒有反對，陸臨又上前幾步，躬身在其身旁耳語幾句。

章惇瞳孔瞬間放大，枯槁的手指再次握緊茶盞，顯然在猶豫到底是除去陸臨以絕后患，還是把他留下借其氣運。

他從未對旁人說過他心中所想，這是他最大的秘密。若非仙人入夢，小小市井少年如何得知？

原本他只是想著寧可信其有，不過現在至少已經信了七成。

“好，若你所言屬實，本官保你一個前程，章福！”

管家章福進入房中躬身候命，后面還跟著一個阿璃。

章惇重新端坐，呷了一口茶道：“在城中選一處宅院給他們入住，另贈銀五十。”

陸臨感覺冷汗收回了身體里，剛剛生死就在一念之間，感覺實在不好受，不過他賭對了，章惇多疑自負，而且此事事關他最大的秘密，他不會現在就殺了自己。

陸臨“急忙”拉著阿璃深躬一禮道謝：“草民陸臨與舍妹，謝過相公。”

章惇輕笑一聲，抬手指了指對面的少年：“你最后才告訴本官你的名字，年紀輕輕攻于心計，滑頭啊。”

不過眼神還真的有些欣賞，此子容貌心智遠超常人，若是援兒能如此，也不怕自己百年之后了，唉......

章惇把茶杯放下，繼續說道：“別急著謝，本官說保你一份前程自是不假，我給郝隨修書一封，你去皇城司領個差事吧。”

若是這少年所說是真，那證明他是有大氣運之人。

若這少年所言是假，那連大宋宰相都能騙到，簡直是個人才，殺了可惜。

陸臨聞言有些出神，他只是想先活著，沒想重操舊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