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什么來路？’

李全看著從曲江水中緩緩浮現而出的人影，剛剛劫后余生的一顆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

夜黑風高，幽冷月色下，從江水深處浮起的人影……這幅畫面，讓他多少想起了一些曲江附近流傳的大水鬼之類的傳說。

這要真是什么曲江深處冒出來的大妖邪……

那可真剛出狼窩，又入了虎穴！

“嗯？”見他沒有回答，秦長安發出了一聲輕微的聲音。

這聲音，嚇得李全冷不丁一個哆嗦，壯碩的身子骨顫了顫，的連忙回答！

“前……前輩，今年是，今年是元景二十四年，新歷三百十七年了！”

“元……景……二十四年？”多年未說話，秦長安的聲音有些緩慢干澀。

他聲音停了停，又再次問道：“天順八年，過去多久了？”

天順八年？

李全絲毫不敢怠慢，連連攪動腦汁想著當年上私塾時夫子教的史書，只恨自己當年讀書時不夠用功。

他想了半天、小心翼翼的道：“前，前輩，您說的可是前朝大虞的天順年間？那是新歷剛開頭的事了！”

“新歷？”

秦長安輕輕重復著他的話語，身軀從江水中緩緩騰起，一步步向著江岸邁來。

隨著他的靠近，身影越來越清晰。

江水沖去了他身上的淤泥與腐物，將他的真面目照進李全的眼里——

這是個身形瘦削、面容青年模樣的男子，除了肌膚顯得蒼白無血色外，看起來甚至有著幾分俊秀，身上衣織雖然看起來破爛陳舊，但卻依稀能看出幾分曾經的精細。

要說駭人的，便是破爛衣服底下一道道如同刀劈斧鑿般深可見骨、血肉模糊，足以讓常人死上十次百次的傷痕。

只是隨著他一步步走來，那傷口肉眼可見的蠕動，等到了岸邊之時，已經只剩下幾道不太起眼、迅速消失的疤記。

“是，是新歷！”李全連壓榨著自己不多的史書學識小心回答，“這是咱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以當年天地大變、仙法天降那一年作為新歷開元的年份，咱大周朝開國這幾百年下來，一直是這么用！”

隨著他這話說出，秦長安陷入了沉默。

以天地大變、仙法天降為元年。

新歷三百一十七年。

“三百年了……”

秦長安雙唇無聲開合。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當年洞庭湖一戰，仗劍沖霄破重劫，撕天裂地的雷罰下，天外冷漠面孔顯現的剎那。

既然還能如期醒來，世道當是未落入預想中最艱難的地步……

念頭起而復滅，他將眸光重新落到了不遠處那滿頭大汗、戰戰兢兢的武夫身上。

“你是何人？緣何持玉至此？”

聽到秦長安冷淡的問話，李全緊繃著五大三粗的軀體、如履薄冰的答道：“晚輩是東寧府衙門的一個捕頭，這次是帶著剛進衙門的后生出城巡邏，誰料出門的時候，不，是走到半程糟了妖祟……”

因著緊張，他話說得并不太清楚，秦長安面色卻沒有變化，靜靜的聽著他整理道來。

“……晚輩被那妖祟纏住，無路可走，于是背著受了重傷的秦家小子用盡全力跑到曲江邊，想搏出一線生機。”

“可是沒想到這妖祟太過狡詐，最后秦家小子還是丟了性命，若非前輩出手相救，晚輩也定是小命不保了……”

李全前前后后講完，小心的將目光看向前方的“前輩”，等待著他的發落。

以他的這點本事，哪怕眼前者真的是偽裝成人形的大妖邪，他也沒有絲毫可以反抗的地方。

就算在他說完之后，眼前的“人”突然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將他吞下肚里，也只能認了！

不過，他預想的最恐怖的一幕，并未發生。

他眼前青年模樣的高人，只是將眸光順著他的話語，轉向了那倒在不遠處、被妖祟開膛破肚、鮮血內臟汩汩的秦家小子尸體。

“你說，你糟了妖祟之后，還背著受了重傷的此人一路逃了十數里地？”

突然，他聽到秦長安問道。

“是啊……”說起剛剛的逃亡，李全不由露出幾分哀苦之色。

他看了看秦家小子的尸體，一聲長嘆：“終究是我帶他出來，怎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妖祟手里？可惜我實力不濟，還是沒能保住他……”

“不錯。”秦長安看著不遠處的尸體，吐出兩個簡單的字。

可惜，若是早醒一刻，或許便能多保下一條人命。

不錯？什么不錯？

李全愣了愣。

他竭力的讓腦子轉起來，思考青年突然說出的這兩個字的含義。

聯系前面的話，難道說是他在生死關頭，依然沒有拋下如同累贅的秦家小子，這種行為不錯？

要真是這么回事，眼前的青年是妖邪偽裝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或許，真的是一位隱居的前輩高人……

在李全這般想著的時候。

秦長安一抬手，殘留的妖霧散去，露出里面妖祟的真形，竟是一頭如人般立著的白毛老狼。

他隨手一攝，死不瞑目的白毛老狼眉心陡然炸開，一枚紫黑色的圓丸落入了他的手中。

將這頭妖祟的妖丹收起，他走到了不遠處秦家小子的尸體邊上，負首而立，背對著李全開口。

“講講他的來歷。”

“呃……”李全不忍心的看了看慘死的秦家小子，微微側過頭去，“回前輩的話，這是我們府城東邊老秦家的孩子，單名一個澈，字拭之，今年不過二十出頭。”

“唉，老秦家算起當年，也是府東那塊的富戶，可到了秦澈小子這一代已是沒落了好些年，他從小了就沒了娘，前些年老秦頭也得了病沒了，家里那點余財還為老秦頭看病花了七七八八，我們這些老街坊老相識念著點舊交情，看他無依無靠，好不容易想辦法把他安排進了衙門做事，可誰想……”

他說到這，已是只剩下了嘆氣。

秦長安聽著他的話語，輕輕一嘆。

“無依無靠，孑然一身……如此也好。”

也好，什么也好？

聲音傳到心中發悶的李全耳中，他愕然抬起頭，卻見到站在“秦拭之”尸體邊的秦長安，已是一指點出！

下一瞬，熊熊烈火自虛空中無根而起，頃刻間映的江邊通紅！

“聽吾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誅刀殺，跳水懸繩……”

在莊嚴古老的祭祀音中，“秦拭之”的尸體被烈火焚燒，一抹抹青黑色的祟毒被蒸發而出，最后徹底澄凈，化作一粒粒晶瑩的砂礫隨風揚起，融入奔騰的曲江之水，葬在了波濤之中。

而在李全的眼中，那屹立于火中的青年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中，開始一絲絲細微的改變。

“借爾身份一用。”

火焰中，傳來秦長安平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