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元景二十四年，江州，東寧府。

曲江水自洞庭而來，奔涌入海，滋潤沿途兩岸十數府縣，也滋養了這江水內外的生靈。

“嗖！”

一只沙鷗從天而降，利爪抓向河里的游魚，那游魚卻一個擺尾下沉半丈躲開了這一撲，透過波光粼粼的河水向著天上的沙鷗吐出一個水泡。

在沙鷗望洋興嘆的振翅鳴叫聲中，游魚優哉游哉的潛入了水底。

曲江的水底，水草礁石雜亂，游魚卻仿佛回了自己家中般閑適，它鉆水穿石，很快到了一片桃源般的地方。

這里水流清澈和緩，一具年輕男子的軀體安靜的躺在這里，不知已經過了多少年。

隱隱約約有些許聲音在虛無中呼喚。

“長安……秦長安……”

魚兒有些靈性，似乎也聽到了這冥冥中的聲音，卻不解其意。

它快活的用尾鰭觸碰著軀體，它知道，這具軀體和岸邊的那些高大生靈一樣，叫做“人”。

只是這個“人”好像睡著了，從魚兒生出靈性以來，就始終待在此地，沒有絲毫動靜。

“噗吐！”游魚在年輕男子的軀體身邊游曳，自在的撒歡起來。

可它沒有注意到的是，當水泡飄過那軀體的眉眼時，他的睫毛似乎輕輕顫了一顫……

……

秦長安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是黑云重重的洞庭湖，是破碎的扁舟，是燃燒的天光、是無處不在的殺伐，還有那層層云后，冷漠注視的眼睛。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帶著些大夢初醒的茫然。

他的眼眸已不知多久未用，遲緩的抬著，看到了清澈的江水，被他驚動的小魚，再往上，穿過數百丈的波濤，是隔了水天之色的江面。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這似乎叫做，“夜”。

可突然，那遠在數百丈之上的江岸邊，傳來了陰冷的風嘶聲，夾雜著金鐵交擊、人的怒喝。

這些動靜，仿佛終于擾動了秦長安沉寂已久的記憶。

他抬著眼眸，看著那從岸邊向著江面上滲透的陰氣，宛如銹住的喉嚨發出緩慢、生硬的喃喃聲——

“妖祟？”

…………

曲江右岸。

一個捕頭手握著一柄鋼刀，背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緊咬牙關，正和面前的陣陣陰風對峙著。

“拭之，挺住啊！”他焦急喊著。

捕頭名叫李全，四十歲上下，乃是東寧府里的一名鐵令捕頭。

今天本是個高興日子，他尋了門路，幫街坊老秦家的兒子安排進了府衙做事。

兩人喝了些酒，李全作為捕頭，有例行巡邏的公事，而秦家小子想見見世面，也一同跟了出來。

東寧繁華之地，又兼為江州驅邪院所在，歷來安定，巡邏多數時候不過是應付差事。

可誰料兩人有說有聊，正打算返程之際，突然一陣穿林風呼嘯而來！

他自己練老了刀法勉強避過，邊上的秦家小子卻是著了道，被妖祟一爪子拍在胸腹，立刻就是重傷！

他顧不上想哪來的妖祟，簡單拼了兩招，就知道今天這事哪怕絕非自己能應付得了，當機立斷之下，背起秦家小子扭頭就逃。

可背后那成了精的妖祟狡詐無比，看似是前逃后追，但卻將他逼的離府城越來越遠，直到到了這曲江岸邊。

這里數曲江偏僻的一段，無橋少船，當他背著秦家小子逃到這里時，寬闊的水面上冷冷清清。

“全三哥，我快不行了……”他背上的人聲音囫圇低啞，喉嚨里滾著血。

李全握鋼刀的手滿是汗水，牙關幾乎要咬出血來：“拭之，再堅持堅持，水務衙門的人夜里會巡江，說不定就會路……”

“嘶！”

他話音未落，那磷磷鬼火已在妖霧腥風之中，頃刻間跨越數十丈，帶著滲人的祟笑撲面而來！

李全一咬牙，鋼刀揚起，锃亮的刀光拼命向著祟笑聲劈斬而去！

勢大力沉的一碰，李全被震退了兩步，正要勉力再迎，卻見幽幽的綠光一觸即走，在他眼前“唰”的閃過！

“啊！”

李全心頭還未站穩腳跟，只覺得身上一輕，下一瞬，一聲絕望的痛嘶已是響在他耳邊。

李全驚忙轉頭，睚眥欲裂！

那妖祟竟在他力道不穩之時，直接從他背上扯走了秦家小子，陰冷的妖風撕開了他的胸膛，內臟被掏出，鮮血淋漓，血光與鬼火交織，恐怖殘忍至極！

“孽畜！”

李全眼睛充血，雙手握緊鋼刀，就要向那妖祟砍去。

可他耳邊只有陰森的鬼祟笑聲，那慘綠的磷火唰的一下撞到他刀刃上，恐怖的力量砸的他虎口崩裂，鋼刀被砸的脫手而出，整個人更是倒飛出去，重重的砸進了江邊的泥沙里！

劇痛從摔落的背脊傳來，李全的心中只有絕望。

他掙扎著，手向腰間伸去，卻沒有能夠摸到什么。

幾張派發給巡邏捕頭的符紙已經消耗一空，腰袋里剩下的只有一枚粗糙的玉佩。

這是他家里祖傳的玉佩，并不起眼，顏色渾濁不說，雕工也很是粗糙，只勉強能看出上面雕的是一柄劍器。

按照他父親鄭重其事將這枚玉佩傳給他時是說法，這粗糙玉佩乃是一位得道劍仙所留之信物，那劍仙于洞庭湖上渡劫，一劍劈山裂地，斬洞庭水入海，乃有曲江。

李全自是不信這些的，只是因為是祖傳之物，才一直隨身帶著。

“呵……神仙，要是真有神仙……”

李全深吸一口氣，鼓起力氣，將玉佩向著那沖天的妖風用力擲去！

妖霧席卷，玉佩頃刻粉碎，仿佛不堪一擊。

只是，在李全看不見的地方。

當玉佩破碎之時，曲江之底，又有了變化……

…………

曲江之底，秦長安不知什么時候緩緩站了起來。

一縷劍形微光從曲江上方的陰風中無聲無息垂落，落入了他的眉心。

他的眼眸，漸漸變得清明。

“沒想到，竟然還能看到這玉佩……”

秦長安輕聲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他這一睡，人間已不知過去多少歲月。

是該找個人問問了。

他抬起眼眸，再度望見此時的江岸邊的情景。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水中竟有風吹起，一路吹過數百丈的江水，留下絲絲縷縷的痕跡。

風在水中劃出了一道道劍痕。

下一刻，在岸邊捕頭李全驚駭的目光中，白浪滔天，狂風驟起！

妖霧被風吹過，如冰遭烈日，隨著一聲聲凄厲的慘嚎聲，頃刻間煙消云散！

秦長安一步一步，踏著江水走出江面。

劫后余生的李全，震驚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時候，一道帶著咳嗽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他匆忙轉過頭，見到的，是一道從曲江深處緩緩浮出水面的人影。

人影看了看天，看了看月，看了看奔騰的曲江。

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緩緩問道。

“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