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簌簌落入槽中，蓋住了身后那些絕望的嗚咽聲。

可誰知剛將草料倒進食槽，那幾頭雪麒麟突然躁動起來，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直接一腳踏碎食槽，嘶吼著直立起身子，張牙舞爪似乎就要擇人而噬。

旁邊的侍女可算逮著機會，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道：

“我家拉船的可是龍駿，豈能用凡俗之物喂養？”

配合著她的話語，那些靈獸更是張開血盆大口，朝著甘霖的腦袋就啃了下去。

“聒噪。“

甘霖頭也不抬地輕叱一聲，粗布僧袍無風自動。當他抬眼時，眸底掠過一線金芒——那根本不是人類應有的豎瞳，而是有能力禍亂一方大妖才有的眼神。

拉車的靈獸何曾見過這等威勢，頓時驚得揚蹄嘶鳴，韁繩繃得筆直，險些就要掙脫逃竄。

甘霖冷哼一聲，隨手抄起一把草料，掐住靈獸下頜一捏，硬生生將草料塞進它嘴里。

“嚼！“他低喝一聲，指尖在獸齒上一敲，發出金石相擊的脆響。那靈獸喉間發出一陣嗚咽，卻不敢吐出，只得鼓著腮幫子機械咀嚼，連草汁順著嘴角淌下都不敢甩頭。

旁邊的侍女臉色難看到了極致，但卻不敢發作，偏偏甘霖還不罷休，轉過頭來一臉天真地說道：

“看啊，這不就乖乖吃草了嘛，所以不是我們這里的草料不好，而是你們喂養的方式不對！----對畜生就不能太給臉，不然很容易三分染料就開染坊。”

侍女抿緊雙唇，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甘霖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只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卻讓她心頭騰起一股無名火。臨行前師尊叮囑過不要惹事，這話尚在耳邊回響，她終是垂下眼簾，將那股沖動硬生生壓了下去。

“罷了罷了！我不跟你們這些山里粗人計較！”侍女氣鼓鼓地抱怨道：“來人，喂馬！”

甘霖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蹲在槽邊，笑嘻嘻地說道：

“也對，讓我這種山里人看看，什么叫作喂馬----”

然而話還沒說完，甘霖就看到從寶船船艙里，一個婦人顫顫巍巍從里面走出來，但可怕的是，這婦人胸口居然長著張小孩的臉，哇哇哭著夠奶吃，每次開合都扯動著婦人胸口的皮肉，如同吮吸樹汁的蟲豸。而那婦人披頭散發，雙目無光，嘴里念念有詞，似乎是安撫小孩的歌謠。

“我的天！這是什么妖怪！”甘霖乍一見這種怪人，頓時吃了一驚，下意識說道。

“怎么會是妖怪呢？你真是喜歡睜著眼說瞎話！”侍女終于逮著機會，意有所指地揶揄道：“這佛門之地還能有妖怪不成？”

甘霖凝神感應，這婦人身上確實沒有妖氣，但這反而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這時，婦人已經抱著個蠕動的大蠶繭，放在馬槽里。

之所以說是蠶繭，是因為那東西被慘白的絲絮層層包裹，表面不斷凸起詭異的腫塊——時而浮現出五指張開的掌印，時而又頂出膝蓋狀的棱角----看起來里面不像是蛆或者蠶，倒像是藏著個人。

但可怕的是，那些本該是人類四肢的部位，卻像被無形之手粗暴地縮短扭曲，在絲繭下徒勞地蹬動著，活像只被蛛網纏住的海豹幼崽。

“我們家的龍駿吃的就是這個，可不是什么枯草豆餅！”

侍女陰惻惻地笑著，而那些靈獸此刻也埋頭下去，大快朵頤，瘋狂撕咬著蠶繭，那蠶繭拼命扭曲著身子，不斷滲出黏稠的黃色液體，里面似乎并沒有看到人類的身影，只有大量惡心的內臟。

“....”

甘霖站起身來，臉上一副看到瘋子的模樣，哪怕他沒有感知到妖氣，也無法確認繭里包裹的是不是人類，但眼前這一切已經讓他惡心壞了，那奪目耀眼的寶船，此刻在甘霖眼里，則是一座藏污納垢的惡心巢穴。

“見識到了吧？鄉巴佬！”侍女眼見甘霖離開，臉上終于露出得意的笑容，那些靈獸嘴角滿是黏液，也抬起頭一副得意的表情，只不過此刻的它們，完全沒有半點靈氣和俊秀，倒像是擇人而噬的魔獸。

……

話說這個時候，金池長老與黃眉和尚已經見面，兩人分賓主落座，待小沙彌奉上香茶后，金池長老眼角余光不由在黃眉的袈裟上多停了一瞬。

但見那袈裟以金線繡滿梵文，袖口綴著明珠，日光斜照時竟晃得人眼花。金池長老低頭抿了口茶，暗自撫平自己袈裟上并不存在的褶皺——他素來自矜的孔雀金線袈裟，此刻倒顯得樸素了。

黃眉和尚似乎沒注意對方的小舉動，只見他輕撫茶盞，指尖在釉面上劃出細微的聲響，笑吟吟道：

“素聞觀音禪院乃此間第一大名剎，寺內金池長老更是不可多得的大德高僧。“他忽然傾身向前，袈裟上綴著的金鈴叮當作響，“更聽聞長老您曾立下大宏愿——要入一切像，破一切像？“

最后八字說得極輕，卻像柄小錘敲在金池心口，暗道這人來者不善。

“阿彌陀佛，慚愧慚愧！老衲蹉跎百年寒暑，終未能圓滿此愿。“說罷抬眼打量黃眉，輕聲細語地說道“卻不知尊者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誰知黃眉和尚忽然整衣正坐，一本正經地說道：“弟子有一念障目，特來請長老——“說到這里，他的指尖忽地點向自己心口“破此執相。”

金池長老挑了挑眉毛，他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佛門鼓勵辯經，很多僧人就是打著請教的名義，去挑戰其他人，此刻這黃眉和尚的舉動，說直白點就跟上門踢館沒啥分別。

“這家伙排場如此盛大，只怕不是無名之輩，如此大張旗鼓過來，肯定是早有準備！”金池長老心中暗暗思量：“我與他爭這口舌，哪怕是贏了，只怕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想到這里，金池長老手中茶盞輕輕一頓，抬眼望向黃眉，輕聲細語地說道：

“善哉，老衲愚鈍，已經兩百年不曾辯經，實在擔不得‘請教'二字……”

誰知那黃眉和尚卻不依不饒，咄咄逼人地說道：“長老說笑了，弟子此番前來不過是求個圓滿。”

只見黃眉和尚指了指外面的寶船，得意揚揚地說道：

“只要長老愿意辯經，贏了的話，這艘船就歸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