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林緣泥濘的土地,將虎哥和羅飛身上的血污、泥漿與恐懼混合成一片狼藉。他們癱倒在幾棵扭曲老槐的陰影下,離那片吞噬了他們三個同伴的恐怖槐林僅有數丈之遙。晨曦微露,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讓濕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更加清晰。虎哥后頸皮膚下那游走的儺面輪廓,羅飛手背上蔓延的紫黑血管紋路,如同活物烙印,無聲地宣告著他們已被打上邪異的標記。
監天司三人——長髯壯漢趙衛風、勁裝女子柳青、氣息陰沉的陳七——如同三尊冰冷的石像,將他們圍在中間。肅殺之氣比林間的濕冷更刺骨。
“大人……冤枉啊!”羅飛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我們就是幾個……想找條活路的苦哈哈!那林子……那林子吃人!是那個戴儺面的黑袍鬼!他……他不是人!要不是您幾位……”他驚恐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槐林,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活路?”柳青的聲音帶著冰碴,腳尖踢了踢散落在泥水里的幾枚銅錢和一個沾滿泥的褡褳,“宵禁之時,跑到城外亂葬崗邊的吃人老林里找活路?還隨身帶著這些‘家當’?不如說說,你們是去找‘誰’了?還是想‘賣’什么不該賣的東西?”
虎哥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死亡的恐懼和監天司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
“違抗宵禁,身染邪穢,同伴慘死林間,爾等卻茍活。”陳七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鈍刀刮過骨頭,冰冷刺耳,“解釋一下吧!林中邪祟,所見所遇,不得半分隱瞞。否則……”他陰冷的目光掃過虎哥后頸蠕動的輪廓,“監天司的‘洗穢池’,不介意多兩副皮囊熬油點燈。”
巨大的死亡陰影籠罩下來。虎哥看著羅飛手背上那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的紫黑紋路,想起林中同伴被剝皮、裂顱、跳葬舞的慘狀,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粉碎。
“是……是法師!”虎哥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們去找‘祀醫法師’了!住在林子深處亂葬崗的‘祀醫法師’!”
“‘祀醫法師’?”趙衛風濃眉微挑,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幽暗的槐林,“那個傳聞中能溝通鬼神、祛病消災的江湖郎中?”語氣中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忌憚。
“我們……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虎哥哭嚎著,指向破廟的方向,“廟里來了個叫劉漢的流民!他……他前些日子不知從哪流浪到廟里,一直病懨懨的!可……可前天他不知撞了什么邪,回來就……就徹底瘋了!像……像被儺鬼上了身!一直胡言亂語,渾身冒邪氣!我們怕……怕他傷人或引來更兇的東西!就……就湊了點東西,去求‘祀醫法師’幫忙看看!
“劉漢?”趙衛風對這個名字毫無興趣,只當是個瘋癲流民,“他人在何處?”
“在……在廟里柴房……”虎哥聲音發顫。“現在已經睡了。”
趙衛風目光銳利如刀,“睡了?只怕是‘醒’不過來吧?”他雖不在意劉漢,但覺得這兩人言語閃爍,必有隱瞞。
“我們……我們冤枉啊大人!”羅飛急忙辯解。
“看來,還是得用點手段才能撬開你們的嘴。”柳青手腕一翻,三枚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細針已夾在指間。
就在此時——
“咚……咚咚……咚……”
一陣沉悶、詭異、仿佛直接敲在心臟上的鼓聲,毫無征兆地從幽暗的槐林深處傳來!鼓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邪異韻律。隨著鼓聲,林間的霧氣驟然變得濃稠灰白,帶著刺骨的陰寒和一種奇異的草藥混合腐朽的氣息翻滾涌出!
鼓聲入耳,虎哥和羅飛身體猛地一僵,隨即眼中閃過一絲迷茫,緊接著是更深的恐懼!他們皮膚下的異狀劇烈地搏動了一下,仿佛被這鼓聲喚醒、激活!一股源自體內的、與鼓聲隱隱呼應的邪異力量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騰!
監天司三人臉色驟變!這鼓聲邪異,更能引動二人體內的邪穢!
趙衛風佩刀出鞘,清光流轉;柳青藍針幽芒暴漲,氣旋護體;陳七蹲身按地,符文穩地。
“儺鼓控魂!是誰!好大的膽子!”陳七聲音凝重。
濃霧翻涌,佝僂的黑袍身影踏著鼓點,緩緩從槐林邊緣的灰白霧靄中浮現。臉上,那張深色古木儺面雕刻著祭祀符文,顯得莊嚴肅穆。雙眼深邃,嘴型悲憫。眉心處一顆流轉碧綠光澤的玉石散發柔和綠光,驅散陰寒,宛如神圣醫者。
正是——“祀醫法師”!
“監天司的諸位大人,巡狩辛苦。”沙啞而平和威嚴的聲音穿透鼓點,“不知這二人所犯何事?”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祀醫法師!”趙衛風刀鋒遙指,“此二人違抗宵禁,身染邪穢,同伴慘死林中,形跡可疑!我等正在盤查!閣下深夜在此,擂動儺鼓,意欲何為?”他點破鼓聲邪異。
“意欲何為?”祀醫法師悲憫儺面轉向地上痛苦低吟的虎哥羅飛,嘆息道:“趙大人誤會了。老朽行醫至此,感知此地怨氣郁結,更有兩股‘病氣’被邪異侵染,危在旦夕。故以安魂儺鼓驅散戾氣,探查根源。此二人……”他枯指精準指向虎哥、羅飛,“體內邪穢已深,尋常手段恐難治。觀其‘病征’,似與林中枉死怨靈及……老朽之前處理過的一個‘病患’有關。”
“哦?”柳青眼神銳利,“法師是說破廟里那個叫劉漢的流民?你之前為他驅過邪?”
“正是。”祀醫法師聲音帶著一絲凝重與“負責”的態度,“前日受他們所托,老朽已為那劉漢施術,暫時壓制其體內躁動的‘邪氣’,本以為已無大礙。不想……”他儺面轉向破廟方向,語氣帶著“不解”和“憂慮”,“那邪氣竟如此頑固,不僅復發,反噬更烈!更引動林中枉死怨靈,釀成慘禍!此二人被怨氣反噬,邪穢入體,情況危急!老朽身為醫者,既有前緣,豈能坐視?”
他話音未落,枯手對著懸浮身前的古樸皮鼓輕輕一拂。鼓面藥壺浮雕的壺嘴處,射出兩道極其細微、肉眼難辨的碧綠絲線,瞬間沒入虎哥和羅飛的后頸!
“呃!”二人身體一顫,眼中迷茫更濃,痛苦稍減,但體內邪異力量被“標記”得更加清晰!這正是他之前暗中種下的“引子”被徹底激活!
“你在做什么?!”趙衛風厲喝,刀光一閃,凜冽刀氣斬向碧綠絲線!
“大人且慢!此乃‘探病儺絲’,穩住其病況!”祀醫法師聲音“急切”,枯手一揮,皮鼓瞬間擋在刀氣前!
“咚!”悶響,刀氣激起一圈綠光漣漪,鼓身紋絲不動!藥壺浮雕上面的雙眼睜開,射出兩道灰暗光芒反擊!
趙衛風橫刀格擋,符文爆閃震散灰光,但身形被震退半步,臉色微變!
幾乎同時,陳七鬼魅般欺近,漆黑鬼手撕裂陰氣直抓法師儺面!柳青三道極寒冰棱憑空出現,刺向法師頂、心、腹三處要害!
面對夾擊,祀醫法師儺面下輕哼一聲。枯瘦身影微晃,寬大黑袍翻飛,無數細密碧綠符文儺絲交織成網!
“噗噗噗!”冰棱刺入絲網,瞬間被纏繞侵蝕,化作冰屑消散!
陳七鬼手抓在網上,金鐵摩擦聲刺耳!黑氣與碧綠符文激烈碰撞湮滅!陳七只覺一股陰柔堅韌的邪勁反震,指尖劇痛,悶哼倒飛,落地連退數步,臉色煞白,雙手顫抖!
柳青和趙衛風心中俱沉!對方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殺招。
祀醫法師未追擊,悲憫專注的儺面依舊,聲音冷了幾分:“諸位大人,老朽行醫濟世,天地可鑒。此二人病況危急,更關乎那劉漢體內邪氣失控的根源能否查明。若再耽擱,邪穢徹底爆發,他二人立斃!老朽必須立刻帶他們回去施救!若監天司執意阻攔,耽誤時機,釀成大禍,這責任……諸位可擔得起?”他字字誅心,占據道德高地。
趙衛風臉色鐵青,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柳青與陳七飛快交換眼神。陳七微微搖頭。
對方實力強橫,理由充分且占據“救人查源”的大義。強行阻攔,不僅打不過,還可能真引發不可測后果,招來罵名。
趙衛風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聲音冰冷:“好!既然法師執意‘救治’并追查根源,此二人便交由閣下!望閣下好自為之,莫再生事端!”他選擇了妥協,不再糾纏劉漢問題。
“趙大人深明大義。”祀醫法師儺面微頷首,語氣恢復平和。“事不宜遲,老朽告退。”
枯手一招,碧綠儺絲猛地一收!
虎哥和羅飛如同被無形力量提起,踉蹌著走向法師。眼中充滿極致恐懼絕望,卻無法掙扎呼救,只能發出嗬嗬聲。
祀醫法師轉身,黑袍飄動,懸浮皮鼓落入手心。他不再看監天司三人,踏著節奏稍緩的儺鼓點,帶著行尸走肉般的二人,一步步朝著破廟的方向走去。
儺面眉心的碧綠玉石,在霧氣中散發著溫潤詭異的光澤,漸漸隱沒。
林緣空地上,只剩下監天司三人肅立雨中。
“頭兒,就這么讓他們走了?”柳青不甘道。
趙衛風收刀入鞘,聲音果斷:“宵禁巡查,遇民間法師處理其‘病患’,雖有疑點,但無確鑿證據,且其實力難測。糾纏無益,反易生變。收隊!”他不再提劉漢,轉身大步離開。柳青與陳七對視一眼,也只能壓下疑慮,迅速跟上。
風雨聲似乎更大了,殘留的草藥腐朽氣息與若有若無的儺鼓余音,混合成一片死寂。槐林深處,隱約傳來幾聲壓抑到極致的、非人的嗚咽,隨即徹底被雨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