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的入口處是一家新華書店，從玻璃門內泄出來的燈光非常明亮。葉子青可以清晰地看清那條騰挪跳躍的黃色影子，更是顧不上腿上的酸痛，恨不得攆著橘貓的影子去追。

不過，步行街上的人總是比馬路上的要多得多，她得再分出一只眼睛注意前面有沒有障礙，速度還是不可避免地減了下來。

陳風并沒有放開抓著她的手。他很快又趕到葉子青前面去了，有他在前面領著，葉子青可以放心不會撞到人。

兩人在行人和電動車間穿行，葉子青有種身處蠟像館的奇異感覺。

晚上八點，通常來說，是一條商業街最為熱鬧的時候。上學那會兒，葉子青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常常嫌棄天津是一座沒有夜生活的城市。八點鐘本應是夜生活的起點，但在這里，大家卻都準備回家休息了。

她曾經艷羨電視里的上海廣東，凌晨兩三點的街上還是一片燈紅酒綠。總有穿亮片裙子的摩登女郎招搖過市，在某個酒吧的門口駐足，指尖夾著一根細長的香煙。

接著，又總會有男伴走出來迎接，優雅地吻那女郎伸出的手。服務生適時地放響讓人心旌搖動的勁舞歌曲，空氣里擠滿香水和煙酒的味道，混雜著一種說不清的曖昧氛圍。

正當觀者想把腦袋伸到那電視里去，仔細看看昏暗酒吧里究竟發生了什么的時候，鏡頭又會一下子收遠，遠到可以俯瞰整條街道乃至整座城市。于是四面八方都被那微醺的音樂聲灌滿，觀者的視線里，只有無限引人遐思的霓虹燈光。

葉子青的面前，正是一排明亮的霓虹燈。

她現在才意識到，天津八點的街市也不是那么寂寂寥寥，想在這里上演你追我趕，還是有幾分難度的。

她跟著陳風側身，從一個端著透明保溫杯的大爺身前溜過，沒注意腳下，險些被大爺的老人鞋絆了個趔趄。急急抬頭時，又差點撞翻他手里的保溫杯。雙層保溫杯里還剩下一點枸杞水，大爺搖晃杯子的動作被定住，那枸杞水的表面也被定成了斜面，像塊琥珀色的冰。陳風察覺到葉子青動作慌亂，停了一下以便她穩住身形。

這一停，兩人再去找貓，竟找不到了。

好巧不巧，前面的街道出現了個橫著的T字路口，貓一下子有了兩個可以選擇的方向。陳風當下做出決斷，“你直走，我去右邊。”

葉子青并不覺得這時候分頭行動是明智的選擇。如果貓沒有找到，人也走散了，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她下意識地抓了一下陳風的袖子，卻沒抓住。

陳風回頭看了她一眼，像看出她的顧慮，停下腳，指著那個橫向右邊的分岔路口，“這條路是個半圈，這頭進去，前面會再并回主路。無論找不找得到八哥，我都會順著路跟你會和。”

說罷，抬腳往岔路飛奔而去。葉子青沒轍，只好拔腿往前跑。

剛才有陳風拉她還不覺得多累，這下才發覺，跑起來兩腿像灌了鉛。面前五顏六色的燈光實在讓她眼花繚亂，想在這種紛亂的場景里找一只小小的貓，未免太難。

沒人陪在她身邊，那種沒著落的緊張感又漫上來了。葉子青兩腿沉重，鞋底有些拖拉地摩擦過地面，這動靜如影隨形，她跑著跑著，漸漸覺得后背發毛，好像有人追她一樣。停下腳回頭，卻分明什么也沒有。

葉子青想起小時候在教師大院里跟小伙伴玩一二三木頭人，她開始懷疑自己是那個喊口號的人，一旦回頭，身后的人紛紛像木頭一般靜止不動。但她不回頭時，那些人便蠢蠢欲動，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

這想法多少有點自己嚇自己。因為葉子青試驗了好幾次，除卻自己，根本沒有人發生位移。但即便如此，提心吊膽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葉子青覺得自己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再這么下去非得給自己嚇出精神病來。她不敢再停頓，奪路狂奔。

管它什么八哥九哥，她得趕緊跑到岔路的匯和口，跟陳風會合。

這一路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幾十幾百米，兩邊卻一個岔路也沒再看見。因為天津的歷史沿革，這條步行街的門店都帶著點西洋風格，但即便如此，也都個個方正敦實，碼得整整齊齊，并不會有什么視覺錯位的地方。寬闊的街道被從中間分開，花壇路燈沖作分割線。暖黃色路燈照得哪里都像黃昏，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葉子青的心越懸越高，陳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難不成是甩下自己走了？

她心跳如擂鼓，在一個明亮的路燈底下站住腳，放大音量，試探般喊道：“陳風？”

這一聲喊出來，先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周圍太安靜了，這種安靜與滿街是人的景象格格不入。而她的喊聲如同一記乍然響起的悶雷，又或是平靜水面上忽然投下的磚塊，一下子波瀾散開，又毫無著落地戛然而止。

這場景讓葉子青想起自己最近正在編寫的游戲劇情，迷霧叢林里，所有人都隱身在暗處，伺機而動。一旦有人暴露位置，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她趕緊住了口，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生怕有誰往她這里看。圍著路燈轉了一圈，剛要松口氣，冷不防和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對視了個正著。

葉子青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后背猛地抵在路燈冰涼的燈柱子上。

那眼睛屬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她佝僂著身子，停在一個銅人的旁邊，一手拿了個礦泉水瓶，似笑非笑。

葉子青一緩過勁兒來，立刻就發現不對。她往旁邊撤開半步，順著那老奶奶的目光往后看，人家看的分明是那路燈柱子后頭的垃圾桶，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她不由得啼笑皆非，自嘲般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街面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喊叫，“攔住她！”

葉子青一下子又繃緊了身子，條件反射地覺得是在針對她，想也不想就抱頭蹲地。蹲到一半急急起身，這聲音有點耳熟，好像不久前才聽過。

她腦袋里“噼里啪啦”閃過一個火花，沖到路中央往回看，正看到一個迅捷的黃色影子貼地往這跑，四肢騰挪太快，活像在水上漂。后面十幾米開外，陳風正飛也似地追趕過來。

這緊要關頭，葉子青趕緊張開雙臂去攔，又覺得胳膊太高攔不住，瞅準那貓的位置，整個人像張大網撲過去，兩手回圈想兜住八哥。奈何這八哥機靈得很，縱身一躍，直接從葉子青的包圍圈里跳了出去。

貓跑了，葉子青卻沒辦法立刻停下。她沖勢太足，慣性使然，她擦著地滑了好幾米，直到撞上門店前的臺階才堪堪停住。她顧不上手掌火辣辣的刺痛，一翻身想爬起來，險些把額頭磕在一只要從臺階上走下來的高跟鞋底上。

她側頭起身，原來臺階上站著的是個年輕女人，一身很有設計感的西裝套裝，手上拎著購物袋，利落的短發，典型的都市麗人。只不過——葉子青抬頭往上看，這位都市麗人的表情有點崩，嘴巴半張著，眼睛瞪大，像是忽然吃痛，驚呼出聲。

葉子青很快明白了她這表情的原因。她踩在臺階上的另一只腳打了滑，高跟鞋的側面歪斜下去，連帶著她的腳踝也以一個勢必扭傷的角度往外傾斜。

可以想見，只要時間一恢復，她這使不上力的腳一定會讓她順著臺階滾下去。葉子青立刻蹲下來，兩手扶正了那高跟鞋的側邊，不忘把她伸出去的那只腳也安安穩穩放回臺階上。

等她再度起身，卻驚訝地發現八哥還沒有走遠，正在對面的花壇沿子看著她。

一人一貓對視了一眼，也不知是按下了八哥的哪個開關，它一扭頭，改跑為竄，猴子般在花壇座椅間蹬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