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廳里的客人來了又走，音響里循環播放的鋼琴曲第三次播到《致愛麗絲》，葉子青用叉子在提拉米蘇上戳出第六排蜂窩狀的孔洞，第十七次聽見對面傳來那句要命的開場白：“我媽說……”

“劉先生，”她忍無可忍，假笑著打斷對面西裝革履的男人，“不好意思，我們已經吃了兩個多小時了，是不是可以結束了？”

她的相親對象劉明俊，海歸金融精英，年薪百萬的成功人士，未到三十歲已經面臨脫發和啤酒肚的健康風險。聽到葉子青的建議，他的長篇大論停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葉子青會這么直白。

但以高知優質男性的心理素質，劉明俊很快就反應過來，說道：“葉小姐，我覺得你還不夠了解我。相親最重要的就是互相了解。關于我的個人愛好，我還是想再向你做詳細一點的說明。”

他顯然是一個相當有性格的人，把相親看做是一項工作，該有的流程一個都不能少。不完完整整地向葉子青剖析一遍自己，他是不會罷休的。

葉子青認清了現實，她閉上嘴，識趣地點點頭。劉明俊立刻順暢地接上自己剛才沒說完的打高爾夫球技巧。

自從開始吃飯到現在，他的一張嘴就沒有停下過，面前的西餐是一點也沒顧上吃，進嘴的只有五六顆薄荷味的潤喉糖。

現在，兩人之間的空氣已經被濃郁的薄荷味占領。葉子青被迫呼吸薄荷味空氣，有種五臟六腑都通透的感覺。所以，饒是劉明俊說的東西有多么無聊乏味，她也能一直保持著神清氣爽，連哈欠都沒打過一個。

不過，薄荷味兒太濃，到底還是讓人有點招架不住。劉明俊再次把手伸向糖盒。葉子青下意識屏住呼吸，把臉轉向玻璃幕墻。

幕墻外，有個帶兜帽的潮流青年正在滑輪滑。路面上擺了一溜彩色路障桶，他靈活得像一尾魚，在桶間穿來穿去，引得好幾個路人拍掌驚嘆。

那青年頗為受用，踩著輪滑來了段太空漫步，末了，還揪著自己的帽檐，擺了個很酷的結束姿勢。

今天晚上，葉子青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看到他做這個姿勢了。

輪滑青年可能是在給什么輪滑班做宣傳，每次擺完姿勢，就從自己的三角包里掏出一沓彩印紙，挨個發給圍觀路人。發的時候他也沒有崩人設，還是一副酷拽表情，愛接不接似的。

果然，現在，那青年放下了揪帽檐的手，彎腰去翻他已經癟下來的三角包。

另一邊，劉明俊已經吃完了又一顆薄荷糖，滿足地往外呼了一口氣，像是抽煙的人在吐煙圈。葉子青終于憋不住了，吸了口氣，一股強勁的薄荷味灌進肺里，她頓時覺得透心涼。她瞥了劉明俊一眼，對面正把糖紙團成球塞回糖盒里，嘴里仍然“叭叭叭”說個不停。不過，他介紹的話題已經從高爾夫球轉向了沖浪運動。

葉子青低下頭，繼續百無聊賴地在提拉米蘇上雕花。提拉米蘇這種食物，小吃怡情，大吃膩歪。葉子青現在已經到了膩歪的階段。

手機震動了幾下，接連有消息進來。葉子青打開看，消息來自公司的辦公軟件奇信，是公司小喇叭群發的。她還沒來得及打開，微信又有信息彈出來，是李漫漫在給她私發。

李漫漫是她的同事，入職奇象次元以來，兩人在商務部共患難了三年，經常一起苦哈哈地加班。直到一個多月前，葉子青被從商務部調到策劃部，跟李漫漫的工作錯開了不少。但這并不意味著葉子青的日子好過了哪怕一點。

奇象次元本來是專注于游戲發行業務的公司。但兩個月前，幾位董事腦袋一拍，決定進軍游戲研發領域，葉子青這個倒霉蛋，就被調到了新建的文案策劃崗。

她先看微信的消息。

李漫漫發了個江湖救急的表情包，寫道：“葉子葉子，看奇信了沒？時墟開始內測了，你快去給我捧個場，內測人數早點足夠，我就能早點填完表下班，求求了！”

葉子青忍俊不禁，幾乎可以想象到李漫漫守在電腦前焦慮地加班的樣子。時墟大概是李漫漫近期負責引進的項目。葉子青回了個OK的表情包，切到奇信，點開小喇叭發來的內測版APP下載鏈接。

“葉小姐，”劉明俊推了推眼鏡，他已經很久沒有得到葉子青的回應，但還是很有禮儀意識，心平氣和地提醒道，“我媽說，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玩手機不禮貌。”

游戲正在安裝。葉子青手一抖，把屏幕卡過來貼到桌面，抬起頭尷尬地笑了一下。劉明俊滿意了，把一盤新的提拉米蘇遞到葉子青面前，示意她隨便吃，而后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學沖浪的趣事。

葉子青很想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把手機再翻回來，但好幾次偷偷瞥他，他那雙近視鏡后小得離譜的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葉子青覺得心累。她頭痛地扶額，眼角余光再度瞥到玻璃幕墻外的輪滑青年。

他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表演。為了吸引目光，他這回加了新的高難度動作，把輪滑當成短道速滑，圍著那花壇飛速轉圈。

但這動作的吸睛效果好像并不顯著，沒有多少人愿意過來欣賞這個帶兜帽的旋轉陀螺。葉子青看著看著，忽然呼吸一滯。

有個兩三歲的小姑娘正一搖一晃地往那花壇邊走，全然沒有注意到，輪滑青年正飛速地從花壇的斜邊沖刺過來。那小姑娘的媽媽還在跟旁邊的人嘮嗑，也分毫沒在意孩子的動作。輪滑青年的視線被花壇遮擋，更是沒有一點兒減速的意思，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拐過了直角彎，正沖著小姑娘而來了。

葉子青幾乎可以想見那小姑娘被輪滑鞋撞飛出去的場景，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與此同時，對面的劉明俊終于受不了葉子青的走神和敷衍了。他吸了口氣，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聲音里透著股不悅：“我媽說——”

下一刻，葉子青的視線里，那輪滑青年以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反重力姿勢生生停在了原地。葉子青甚至沒有看清他是怎么剎住腳的。他左腿后揚，還是個蹬地的動作，前輪卻能穩穩停住不動，活像被黏在了地上。

小姑娘正呆呆地看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了，也一動不動。

葉子青松了口氣，終于后知后覺劉明俊剛才在叫她。不過，他這回大喘氣的時間怎么這么長，遲遲沒有下文。

她回過頭，狐疑地看向劉明俊。

這人板著張臉，維持著張嘴說話的表情，一只手還推在眼鏡上。葉子青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擺了擺，“劉先生？”

沒有回答。

她的視線略過劉明俊，忽然頭皮一炸。

不遠處，一個服務生正在給別的客人上菜，手里端著托盤要放不放。鄰座的女士眨了一半的眼睛也硬生生定住，上眼皮沒合攏的縫隙里，還能看到半翻的白眼。

葉子青霍然起身，帶翻了面前的刀叉，提拉米蘇倒成一灘。

西餐廳門口掛著一只鐘表，秒針的針尖停在12那一格——晚上8:00，一秒不差。

她聽到自己喃喃說了句：“不是吧。”

西餐廳的玻璃幕墻外，停住的原來不只是輪滑青年，整個街道都像被按了暫停鍵。穿著人偶服的奶茶店員單腳站立，動作滑稽。三兩行人抬起的腳后跟還沒落下，臉上掛著開懷的笑。小姑娘距離輪滑青年不足一米，兩人愣愣對視，輪滑青年大張著嘴，臉上滿是停不住腳的驚慌。

葉子青來不及多想，飛跑出西餐廳，一把抱起小姑娘，給輪滑青年讓開去路。小姑娘像個聽話的玩偶，由著葉子青把她安置在媽媽腿邊。葉子青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整個世界仿佛成了默片。

很不幸，是的，她被時間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