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經過連續兩場暴雨的洗刷,太陽公公終于有所收斂,不再意圖制造“人干”。
清晨,人們走出家門,迎接嶄新的一天。
官員們照例上班,學生們恨不得爛在床上,好多享受一刻難得的涼爽。做工的帶著些許慶幸,終于不用頂著高溫干活了。
太學生陳致和在學監的催促下,趕緊吃掉包子,匆匆的跑進教室。
今天是關中大儒張載親傳弟子呂大臨講學的日子,課堂里已經擠滿了人,都想聽聽關學的高明之處。
“修遠兄,吃了么,我這還有一個包子。”
“吃什么啊,馬上開始了。”
“你怎么來這么晚,聽說今年王相公要主持科考題目,為新法推行募集人才。這呂大臨一向支持復古,正合王相公變法之意,聽不著小心名落三甲之外。”
倆人嘀嘀咕咕的,旁邊人也沒閑著,教室里鬧哄哄的聲音,震得窗紙嗡嗡作響。
主持講學的學正等了又等,還不見呂大臨出來,沒辦法,只能自己再回身去請。
到了太學官員休息的書社,只見呂大臨正在全神貫注的閱讀一紙邸報。
“咳...嗯...與叔?時間到了,咱們...”
呂大臨并沒有抬頭,仿佛完全陷入了文章之中,這很讓學正納悶兒。
一個宗師弟子,怎么會被一些小道消息迷住,橫渠四句言猶在耳,就這點氣度還能為天地立心?
走近了,繞到呂大臨身后,這邸報的印刷看著眼熟,好像之前蘇子瞻發文,用的就是這種。
“茶葉與帝國”,這是什么題目,太直白了些吧。
往下看去,第一條居然說,茶葉是拉著國家這匹馬車的六匹駿馬之一。
一國之運轉,以稅為先。
國朝施行禁榷制度,鹽鐵、香料、茶葉、硝石等,都屬于禁榷之物。
茶葉每年為國家貢獻了一百二十萬貫稅金,并且為超過三百萬人提供了工作。
以大宋熙寧元年稅賦計算,茶稅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一百萬貫對四千六百萬貫,九牛一毛也。
然而,文章很快指出,大宋的茶稅計算是有問題的。
一葉茶,從種植到最后飲用,全程要繳納至少七次賦稅,榷稅只是其中一項。
按照作者的計算,大宋最終的茶稅規模應該在一千萬貫,只不過其他的部分都被地方州府收走使用了。
柴米油鹽醬醋茶,作為大宋人基本的生活方式,茶葉是支撐帝國前進的動力之一。
下面,文章列舉了其他稅種的數額,征稅難度。
對比分析得出,茶稅是所有禁榷商品中,最有潛力的稅種。
只要重新啟動專易制度,至少可以把茶稅提高到六百萬貫的總額。
既然茶稅這么重要,那帝國對茶葉的發展又做了哪些有益的工作呢、
茶種的保護,沒有;茶苗的改良,沒有;茶場茶園的建設維護,沒有;茶葉工藝的創新推進,沒有;........
總結得出,國朝一直在索取,根本沒有給予茶產業足夠的重視。
下面又是一堆的數據論證,看得人眼花繚亂。
接著,文章從歷史的縱向還有南北經濟的橫向做對比,以人均產出做為衡量,推導出一個結論。
“茶葉產業,乃大宋立國之本也!”
并且詳細的列舉數據,分析了從漢末到隋唐,再到五代十國中南方各國的經濟構成,給予了充分的證明。
茶葉,確實是支撐一個帝國運轉不可或缺的力量。
而茶葉種植,并不占用良田,也無需壯勞力,更不需要高深的技術,簡直就是上天賜給中華的寶物。
相比于糧食、金屬、食鹽、絲綢布匹,茶葉不是必須之物,所以它更可能成為影響一國興盛的產業。
根據文章統計,大宋近年每年對外貿易中,海貿有七十萬斤的茶葉貿易;跟遼國西夏吐蕃大理,總計有兩百萬斤的茶葉貿易;跟東瀛、朝鮮、琉球等近邦國,有三十萬斤的貿易。
也就是說,國朝用婦女和少量青壯,為大宋換回了寶貴的境外物資。
包括藥材、紙張、牲畜、牛羊皮、牛角、珍貴寶石等國朝所緊缺的東西。
大宋的活力,正是建立在茶葉和瓷器這般變廢為寶的產業之上。
因此,大宋應該鼓勵和保護茶葉產業,朝廷的官員應該重視和關注茶葉的發展,茶興,則大宋興。
文章的觀點雖然犀利,但更犀利的是文章的論證形勢。
在儒學教育中,論證問題,要從經義出發,從先賢哲人的牙慧里尋找注解和根本。像張載,他所有的學問,一定會引申到《周易》之上,為自己的觀點建立政治正確的根基。
而這篇文章,全文沒提一句四書五經,沒用到一點周易,也沒有哪一個名人大儒或者重臣的名言警句。
甚至刻意到文中的具體案例,也特別去除了所在的政策背景。
新,純新,毫無爭議的新。
如果是科場策論,毫無疑問這將是一篇被黜落的文章,可實際上呢,人家寫的東西實實在在,嚴嚴密密,無可挑剔。
呂大臨身心俱震,仿佛七竅頓開,有了一種要灌頂的錯覺。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
老師的話,居然由外人實現了,這種做學問的方式,不就是最好的經世致用,以天下公事為中心么。
不行,他要馬上去見老師,關學幾十年,終于找到了可以實現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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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不止一處有人發出驚呼,“妙哉,妙哉!”
居然有人能用如此直白的方式,講明白一項產業的來龍去脈,寫出來一項事物與國運的關系。
李長安和錢韋明,這二人是誰,是三司的官吏,還是太學的諸生?
趙頊、司馬光、歐陽修、文彥博、王安石等一群決策國家命運的人,再次受到了震撼。
前人研究學問,要么是研究人的品性道德,要么是研究天地與人的關系,幾乎從來沒有這種“實學”。
上一篇是蘇軾的《關于土地的研究》,再上一篇是錢韋明的《王朝與農業》。
這是一種新學么?
千百年來,終于有人開始研究實學了,開始用一種普通人也能懂的方式,研究國家發展的深刻命題了。
國之宰輔,堪比管仲樂毅。
趙頊不禁得意的想,自己這就是幸運吧,居然遇到了一個新的時代,這李長安果然不愧李神仙之名。
宰輔之才迭出,這不是祥瑞么,不是證明他趙頊得到了上天的認可么?
很快,李長安的名字,再次登上汴京的話題榜。
那個紈绔回來了,李長安就是李神仙,就是李總裁,就是李會首。
王者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