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王詵將小相公約到清樂坊的茶樓。
此處臨著皇城不遠,是大長公主的一處嫁妝,雖占地不大,卻因供應著宮里的諸多散碎,進項不少。
也因此,少對外經營,十分僻靜。
二人在三樓雅間坐定,王詵照例問候了一番老相公的身體。
“怎么樣,這曹日休到底是誰?”王雱急切的問。
王詵端起茶碗,輕輕的吹著滾燙的水面兒,臉上頗為得意。
“此番事兒,憑你換任何人來,絕不如我辦的如此利索。哪怕你翻遍了開封府,也找不出一個叫曹日休的...”
原來,這世上就沒曹日休這么個人。
曹國公一共四個兒子,老大是世子,如今掛職宿衛大將軍;老二去了河北,做廂軍的一處大營總管;老三曹叡原本是皇城司的副使,不知因為什么觸怒了宮里,此刻禁足在家。
這三人子嗣譜系都非常清晰,后人里并沒有一個二十來歲字日休的。
至于老四,原本也是個風流人物,只可惜前年在金明池醉酒泛舟落水,已經一命嗚呼去見了閻王爺。
他放蕩不羈,一生風流,曹家門承認的子嗣只有兩個女兒,但豢養外室頗多,孩子那就不知多少個了。
“要說也巧,我恰認識一個放局做相撲賭坊的,知曉這么一點消息...”
曹叡曾經是個不茍言笑的軍漢,既不吃酒,也不賭賽。不知怎么的,從前年開始突然變了性,竟然放蕩起來。
一打聽,原來是曹家本要過繼給他個繼子,族譜和命帖都寫好了,就差幾天光景,孩子沒了。
那孩子原本姓王,單名一個閔字。
后來母親被曹老四認作外室,他也就改了姓曹,成了汴京城一個小衙內。
抖了不到兩年,突然靠山崩倒,估計是受不了打擊,從此銷聲匿跡。
若論身材、長相、年紀,怕是只有這一個人最像。
最重要的佐證是,此人曾跟京城另一號大紈绔李長安有過往,二人幾乎同步從汴京消失。
此后,在熙寧元年的冬天,只有李長安回來了,據說帶著一身的羊騷味兒。
王雱咬著嘴唇,眉毛擰成一團,心里駭然。
李長安,真沒猜錯,這事兒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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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叨李長安的,不止王雱一個。
司馬君實為了寫書,在家挖了一口深深的地窖,以便夏日乘涼。
但如今,他的心是如何也涼不了。
開封、祥符兩縣不斷上報,城中仆役和短工的案子越來越多,衙門已經紛爭不過來了。
按照以往的做法,偏幫一下主家,使下人吃點虧,反正老百姓又無法上達天聽。
如今卻不行,那個服務業者工會,總裁就是司馬康。
一遇官司,有專門的訟師,還有觀風報信的陪審,搞得兩處縣里都不敢亂判,現在是城里的大戶們都不干了。
說那廚娘根本就不服管束,一貫錢的工錢拿了,把熬粥的手藝看的死緊。
跟主人家也不夠親善,被打罵幾句,就要告官。
總之,您御史中丞大人給個辦法,到底怎么才能不觸怒權貴,又能保全了小衙內的臉面。
司馬光這個愁啊,他案頭上關于司馬康的奏帖可不是就這一份,還有彈劾他煽動百姓,圖謀不軌的呢。
當初,他親自給兒子求了個觀風使,下去管這個破工會。
都以為就那么一兩千人,作不起來什么妖風。哪成想,剛一個月不到,如今會員已經破了一萬。
碼頭工會、碳薪工會、廚娘工會、學徒工會、夜香工會,最扯淡的,還有什么丫鬟工會。
原本的一盤散沙,忽然凝結成了一個個集體,形成了對上層的威脅。
最關鍵的,這個組織的官面代表,正是他司馬君實唯一的兒子。
愁,恰似六月屋檐底下散不去的暑熱,纏得人渾身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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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最近人很忙,三司條例司的總長,如今又掛上了度支使,全權掌管國債發行事宜。
要說品級,興許連前一百號都排不進去。
可要是論實權,呂惠卿儼然位列各位相公之后。
他手中拿著一份厚厚的卷宗,從三司衙門出來,正要去吏部開會,碰一碰國債任務考核的標準。
一出門,正碰見歐陽修老大人,嚇得他趕緊停住腳步,就要退入門中。
“吉甫,我正要尋你!”歐陽修招了招手。
原本歷史上,老頭應該在神宗趙頊即位后出知外州,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這條時間線上一直賴著沒走。
王安石新法鋪開之后,他以三朝老臣的身份,一直被太皇太后當做朝局的壓艙石。
“老大人,喚吉甫何事,我忘了拿樣東西,正趕著去吏部會晤磨堪一事呢!”
老頭一輩子酷愛提攜后進,雖然自己沒什么政治建樹,可曾鞏、王安石、司馬光這些大佬都跟他關系匪淺。
呂惠卿既不敢得罪,也不想搭理,怕他也要來勸說暫停國債一事。
“不著忙,一兩句話的事兒。
“京畿開封府報銷八百萬貫的國債,我想讓你幫我推薦一個人才?!?
呂惠卿瞇著眼睛,腦子飛速運轉,想知道歐陽老頭為誰在求這個官職。
開封府尹這個官位,一向只放給即位前的官家。旁人做,只能當某學士知開封府或者權知開封府。
歐陽修吵著致仕有幾年了,今天突然出來幫人求官,難道保守派要有什么大動作?
倆人正好在度支衙門的門口,人多眼雜,來往的人也不少。
沒奈何,他扶著歐陽修進了門房,把看門的攆出去當守衛了。
“老相公,我人微言輕,官不過四品,開封府這么大的事兒,與我商量不合適吧?”
歐陽修喜食魚生,前些年大病一場,愈后一直畏冷怕寒。
大夏天的,居然還里外三層,裹了個溜嚴。
顫顫巍巍,從袖口里掏出來一份札子,緩慢地遞給呂惠卿。要是大航海時代能早些年,呂吉甫就會知道什么叫閃電。
拿過來,單手展開。
原以為上面寫的是什么禮單,沒成想卻是全國各州府大地主、大商人的名單。
“嚄!”
真是困了來個遞枕頭的。
有了這東西,他跟吏部磨牙就有了根據,到時候也不至于干出來攤派不均的笑話。
按下心里的激動,表情仍是一副古井不波。
“是誰?”
歐陽修仿佛睡著了一般,聽了呂惠卿的招呼,慢慢醒轉,“蘇子瞻”!
這名字一出來,差點沒把呂惠卿從凳子上震下來。
憑什么啊,他呂惠卿三十七歲才堪堪爬到度支使,蘇子瞻才三十二啊。
有個好干爹,錯了,有個好老師就這么不要臉么?
“辦不到!”
呂惠卿冷了臉,毫不留戀的把帖子遞了回去。
“有人說你能,而且只有你能!他要用八百萬貫替朋友買這個官兒!”老頭并沒有放棄。
呂惠卿哼了一聲,眼神如刀,反復在歐陽修臉上逡巡。
“不可能,除非你知開封府,蘇子瞻當個......”
老頭左手撐起拐杖,兩指夾著書帖,倏的一下收回袖子里。
“果然你能辦到!”
老頭走了,呂惠卿還愣愣的坐在門房里,久久不能平靜。
誰,到底是誰,推蘇軾上位的目的是什么,他憑什么敢在權貴遍地的京城包銷八百萬國債。
這個人,難道是某個王爺?
那蘇軾又投靠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