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高掛,長槊如林。
入苑坊坊墻之上,不知道多少身穿甲胄的衛士,在除夕夜,依舊緊守著十六王宅。
坊門下,韋諒有些不舍地將黑鞘橫刀遞了過去。
守將接過橫刀,然后將銅質魚符還了回來,同時面無表情的后退一步,一揮手,前面的衛士立刻退開。
動作之間,腳步整齊,甲胄的摩擦聲不由得讓人心驚。
馬車緩慢前行,終于進入了十六王宅。
韋家所有護衛被留在了坊外,只有兩名家仆左右跟隨。
韋諒平靜的目光輕輕掃過這些坊門守將,他們當中,有人是皇帝的眼線,也有人是李林甫的眼線。
誰都在時刻盯著東宮。
韋諒抬頭看向前方,眼神好奇的看向整個十六王宅。
高墻林立,府門高聳。
燈光照耀下,景象頗有幾分壯觀。
這里來回雖然也有不少衣著華麗的人在各王宅進出,但相比于十六王宅外,這里就要冷清許多了。
十六王宅,李隆基。
李隆基政變起家,對類似事情防范特別嚴格。
所以在很早,他就建了十王宅,令諸王集中居住,嚴厲杜絕他們參與朝政,嚴格禁止諸王與群臣交結。
甚至皇太子也不在東宮單獨居住,只是在十王宅中辟出一處別院,由宮中宦官密切照料皇子起居,嚴密監視。
任何外出都需要提前請示準許,異常防備。
防兒子跟防賊似的。
皇帝啊!
思索之間,韋諒不經意的抬頭,一座無人出入,異常冷清的府邸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壽王府。
韋諒牽馬而行,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冷嘲。
當年在武惠妃在時,為了自己的皇后之事和兒子李琩的太子之位不擇手段,甚至最后讓李隆基一日殺三子,可最后呢,武惠妃一死,李隆基立刻立李亨為皇太子。
后來更是將李琩的壽王妃變相的掠奪進皇宮,成了一樁震驚長安,乃至于整個天下的丑事。
是個人都能夠感受到李琩心中的痛苦,怨恨,還有無奈。
但活該。
韋諒不是什么沒有人生閱歷的小白,他甚至能夠看出這里面隱藏最深刻的政治屠殺。
是的,屠殺。
楊玉環在宮中一天,李琩的地位就越尷尬,別說是朝中百官,就是普通百姓,也能感受到皇帝對李琩的忌憚和厭惡。
這種情況下,又有哪個官員,會在這個時候靠近李琩。
甚至不客氣的人,就是原本李琩身邊的那些人怕是恨不得立刻從他身邊逃離,免得被皇帝記恨。
李隆基不僅給李琩,戴上來一頂綠帽子,還將他的臉按在爛泥里,狠狠的踩。
一日殺三子。
韋諒甚至懷疑,李隆基是將自己錯殺三子的怨恨,全部都報復在李琩的身上。
皇帝永遠是沒錯的,錯的永遠是其他人。
當然,還有李林甫,皇帝打壓李琩,未嘗就不是在警告他這個宰相。
韋諒輕輕冷笑。
最是無情帝王家!
最是無情帝王!
韋諒神色微微嚴肅起來,壽王李琩如此,東宮的太子李亨,又能好過多少呢!
而他們一家早就徹底綁在李亨這輛戰車上,根本脫身不得。
李亨在關鍵時刻,還能夠將他們一家人全部拋棄,以求自保,而他們一家人呢?
不知不覺中,韋諒的手已經落在了腰間。
腰間空蕩蕩的。
原本應該在那里的橫刀,已經被放在了坊門處。
韋諒一瞬間緊緊握緊了拳頭。
……
不知不覺中,馬車在十六王宅東南面一座門樓宏偉,守衛森嚴的大宅前停了下來。
太子府。
華燈初上,鴻門紅。
一片氣派景象。
馬車停下,一身緋色魚紋圓領袍,頭戴黑色璞帽的中年人從馬車里走了出來,身材魁梧,面色肅正,赫然正是韋諒的父親。
正議大夫,長安縣令韋堅。
“阿耶!”韋諒對著韋堅微微點頭,然后快步來到另外一側,伸出手,身穿紅綠襦裙,頭戴金飾的姜氏,從馬車中走了出來,然后在韋諒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韋諒低頭:“阿娘!”
“今夜小心些說話,太子府不比家里。”姜氏神色間閃過一絲謹慎,每次來十六王宅,總讓她有些不安。
“兒子省得。”韋諒點頭,道:“阿耶在家中都說過了。”
“嗯!”姜氏的目光隨即跟著看向另外一側,兩名家仆從馬車上取下兩個禮匣,姜氏這才帶著韋諒,跟著韋堅一起上前。
來到府門下,韋堅忽視四周的衛士,一邊讓人將賀禮遞過去,一邊溫和的對著著門口青衣無須,面容普通的中年內侍點頭,同時好奇的道:“李監,新年安康,今日為何在門口?”
“自然是為了殿下和韋郎君開心順意,新年安康。”李輔國的目光落在一側的韋諒身上,笑著點頭道:“這便是少郎君吧,果然英姿非凡,翩翩瀟灑。”
“見過李監,新年安康!”韋諒有些羞澀的拱手行禮,隨即端正起身,舉止之間,一派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樣。
“少郎難得,真的是長安少見的美少年啊!”李輔國贊嘆一聲,然后讓開門口道:“郎君請進。”
“好!”韋堅神色平靜下來,對著李輔國點點頭,然后帶著韋諒和姜氏進入了太子宅。
韋諒路過門口的時候,再度對著李輔國微微拱手。
李輔國點點頭,神色不由得笑了起來。
少年人啊!
看著遠去的人影,李輔國的神色逐漸的平靜下來,安排人帶著韋家的家仆將新年禮送進廂房,同時警惕的看著四周。
韋諒平靜的跟著父母前行。
他心中不由得一聲感慨,李輔國也沒有史書記載的那么難看,不過是普通而已。
當然,或許在皇家的眼里已經足夠難看了。
更可能的,是他在后面做的那些事情,被人記恨,然后史筆一揮,就成了樣貌奇丑無比,囂張跋扈的李輔國。
然而大唐的內侍,從來不能等同于宋明的太監。
且不說人盡皆知的高力士,在大唐,就在前些人,還有一個內侍,牢牢的壓在了高力士的頭上。
這個人就是楊思勖。
內侍監,右監門衛將軍,驃騎大將軍兼左驍衛大將軍,上柱國、虢國公楊思勖。
大唐有兩個挖心狂人。
一個人是丘行恭,一個就是楊思勖。
楊思勖一點不比丘行恭差,勇猛兇狠,膂力強韌,殘忍好殺,替玄宗專管征伐之事,在開元年間平定了大量的東南叛亂,戰功赫赫,地位和寵信超過了高力士。
也就是去年的時候,楊思勖病亡,高力士才真正做了內侍省首領,以內侍監,領冠軍大將軍,右監門衛大將軍,渤海郡公。
高力士是唐玄宗李隆基身邊的絕對親信,而李輔國,是高力士一手推薦到東宮來的,早年更是高力士的貼身仆役。
這里面,就有余地可以操作了。
想到李輔國之前的模樣,韋諒有些醒悟。
他們似乎很喜歡氣態俱佳的少年。
行走之間,韋諒的神態逐漸調整,帶著成熟的眼神消失,一個有些稚嫩羞澀的少年君子,逐漸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