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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把那座小城告訴了我。
那個夏日的黃昏,我們嗅著甜甜的草香,沿河溯流而上。我們好幾次越過攔沙壩下的小瀑布,時不時停下腳步,望著水坑里游動的銀色小魚。我們倆打剛才起就赤裸著雙足,澄澈的河水清涼地沖洗著腳踝,河底的細沙包裹著我們倆的雙腳,就像睡夢中柔軟的云絮。我十七歲,你小我一歲。
你肩背黃色塑料挎包,將紅色低跟涼鞋隨意塞入其中,先我不遠,不停地從一片沙洲走向另一片沙洲,濕漉漉的小腿上粘著濕漉漉的草葉,成了漂亮的綠色標點。我則將白色的舊運動鞋提溜在兩只手中。
你似乎走累了,漫然坐在夏草叢里,一言不發(fā),仰望天空。兩只小鳥敏捷地比翼橫飛過上空,銳聲啼鳴。沉默中,暮靄那青蒼的前兆開始圍裹起我們倆。我在你身旁坐下,不知何故便有點兒神思恍惚。就像有幾千根肉眼看不見的絲線,將你的身體和我的心仔細地纏縛在了一起。你眼瞼的瞬息顫動,嘴唇的細微戰(zhàn)栗,都搖撼著我的心靈。
在這種時候,你也罷,我也罷,都沒有名字。十七歲與十六歲的夏日黃昏,河畔青草上五彩繽紛的思緒——有的,僅此而已。星星大概很快就要開始在我們的頭頂上閃爍了,然而星星也沒有名字。在不具姓名的世界里,我們并肩坐在河畔的青草上。
“小城四周被高墻包圍著。”你開口說道。你從沉默的深處找尋來語言,就像只身潛入深海采集珍珠的人。“小城不算太大,不過也沒小到一切都一覽無余的程度。”
你提及那座小城,這是第二次。就這樣,小城有了環(huán)圍四周的高墻。
隨著你繼續(xù)講述,小城有了一條美麗的河流與三座石橋(東橋、老橋、西橋),有了圖書館和望樓,有了被遺棄的澆鑄工廠和樸素的公共住宅。在夏日臨近黃昏的淡淡煙光中,我和你并肩眺望著那座小城,有時是從遙遠的山丘上瞇縫著雙目,有時是在觸手可及的近處大睜著兩眼。
“真實的我居住生活的地方,其實是在被高墻環(huán)圍著的那座小城里面。”你說。
“那,此刻在我眼前的你,并不是真實的你?”理所當然地,我這么問道。
“嗯,此時此地的我,不是真實的我,不過是替身而已,就像是移動的影子。”
我琢磨著這番話。就像是移動的影子?不過,想法暫且保留。
“那,真實的你在那座小城里是做什么的?”
“在圖書館里工作。”你靜靜地答道,“工作時間從傍晚五點左右到夜里十點左右。”
“左右?”
“在那里,所有的時間都是馬馬虎虎的。雖然中央廣場上有一座很高的大鐘樓,但沒有指針。”
我想象著沒有指針的大鐘樓:“那,圖書館是誰都可以進去的嗎?”
“不是,不是誰都可以自由進去的。要有特別資格才能進去。不過你可以進去,因為你有資格。”
“特別資格——那是什么樣的資格?”
你安靜地微笑,卻不回答問題。
“不過,只要去了那兒,我就能見到真實的你了吧?”
“要是你能找到那座小城的話。而且如果……”
說到這里,你突然閉口,臉頰淡淡泛紅。不過我能聽得出你沒有說出聲來的那句話。
而且如果你當真追求真實的我的話……這就是你當時沒說出口的話。我悄悄將手臂伸向你的肩頭。你穿著淡綠色的無袖連衣裙,你的臉頰貼在我的肩上。然而那個夏日黃昏我摟著其肩頭的,并不是真實的你。正如你說的,那不過是你的替身,你的影子。
真實的你,人在被高墻環(huán)圍的小城里。那里有美麗的河心洲,洲上河柳葳蕤;有幾座小丘;到處都是安靜的長著獨角的野獸。人們住在老舊的公共住宅里,過著樸素卻并無不便的生活。獨角獸們喜歡吃街頭生長的樹葉和果實,但是在冰天雪地的漫長冬季里,許多獨角獸會因為嚴寒與饑餓而喪命。
我是多么強烈地盼望去那座小城,在那兒見到真實的你啊!
“小城被圍在高墻里面,要進去很難。”你說,“要出去就更難啦。”
“要怎么做才能進去呢?”
“只要心中向往就行。不過,要誠心誠意向往什么,可沒那么簡單。也許要花上很長時間,這期間你也許得拋棄好多東西,好多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不過不要灰心。不管你花多少時間,小城都不會消失的。”
我想象著在那小城中遇見真實的你時的情景,腦中浮現(xiàn)出城外豐茂美麗的廣闊蘋果林、架在河上的三座石橋和不見身影的夜啼鳥的聲音,還有真實的你所供職的、古老的小圖書館。
“那里為你準備好了地方,一直虛位以待。”
“為我準備好了地方?”
“對。小城里只有一個位置空著,你會被安置在那里。”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呢?
“你會當個‘讀夢人’的。”你壓低嗓門說道,仿佛在透露一個重大機密。
聽到此話,我不禁失笑:“呵呵,我可是連自己做的夢都想不起來的。我這種人要當‘讀夢人’,只怕太難了吧。”
“不對,‘讀夢人’不需要自己做夢,只要待在圖書館的書庫里,解讀那里收藏的許許多多的‘舊夢’就行啦。可這份工作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
“但是我能勝任,是嗎?”
你點頭:“對,你能勝任這份工作。你擁有這種資格。而且身處那里的我會協(xié)助你工作,每天夜里守在你身邊。”
“我是‘讀夢人’,每天夜里在小城圖書館書庫里讀許許多多的‘舊夢’。并且我身邊一直有你陪伴,有真實的你陪伴。”我發(fā)出聲來,復述被告知的事實。
我的臂彎里,穿著綠色連衣裙的你裸肩微微搖晃,隨即又僵住:“對呀。不過有一點我要你記住:就算我在那座小城遇到了你,你的事情我也是一丁點兒都不會記得的。”
為什么?
“你不明白為什么嗎?”
我當然明白。是的,此刻我輕輕地摟著其肩膀的,不過是你的替身而已。真實的你住在那座小城里,那座四周被高墻環(huán)圍著的、位于迢迢遠方像謎一般的小城里。
盡管如此,手掌中的你的肩膀滑膩溫潤,我只能認為那是真實的你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