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人，秦銀冠為你把調(diào)子起得太高了，和這位韓副指揮使沾上關系，私底下眼紅你的人想必不會太少。”

寧相乾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

“江州一地，風物的紛繁蕪雜，不但在民在野，也在于神策府軍。”

“江州本土勢力對韓任屈這位由朝廷空降下來的上官，可以說是又愛又恨的。”

柳觀心中隱隱對此也有感覺，之前卻一時想不起其中的關竅和奧妙，不由問道：

“這又是為何？”

寧相乾在梨木茶案上擺開兩個茶杯，先后分指兩邊：

“一方面，他們知道韓任屈必然不會在此久留，待夠了一定的年限之后必然會聽候朝廷的調(diào)遣回京，所以明里暗里地，對韓任屈空降下來，白占了一個副指揮使的位子都很不滿。”

柳觀恍然大悟，想不到妖魔亂世也離不開上輩子影視劇里見到的宮斗那一套：“江州的人是覺得，明明是留給江州本土勢力瓜分的實權(quán)大位，卻讓朝廷插手進來分了一杯羹？”

“是了，不少人都覺得委屈得緊。邊陲要沖出身之輩，各個都是小肚雞腸，難成氣候。”

寧相乾覺得既然是私底下的場合，也就毫不掩飾內(nèi)心對他們的鄙夷，放下心來大膽銳評。

吐露心中的真實想法，也是他拉近和柳觀心靈距離的一種巧妙手段。

“另一方面呢？”柳觀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

寧相乾端起了第二個茶杯，手指探至杯口，示意說道：

“這另一方面，沒有家世背景，只靠積攢功勞打熬年月的江州神策府的那些個都尉和裨將，則是看到了不得了的天時，天賜的一段富貴機緣。”

“韓任屈要是在江州沒有得用的親兵和人才，就缺少一支攻堅克難的死士猛將。他的政令就施展不開，他高調(diào)出手打算肅清江州妖魔的口號就會變成雷聲大雨點小的公開笑話。”

“所以這些人聞風而動，都想著湊上去希望能夠得到韓任屈的天眼垂青。”

“他這個副指揮使畢竟是京城來的天兵天將，就算是賀江平指揮使，也不能不多賣他幾分面子。”

“往近了說，韓任屈在江州任內(nèi)，完全可以大力提拔、甚至是破格提拔一批他看中的神策府司員，動用他在京城的資源，給大家提供更大的平臺。”

“往遠了說，將來韓任屈接到京城調(diào)令回到都城建康了呢？是不是會帶上幾個他在江州發(fā)掘的得力人才，把他們一起推介到都城建康的大平臺上？將來是不是有可能重走韓任屈的老路？”

“柳大人，江州不過是天下的一隅，和朝廷神策總署一比，人家的地板都比江州的天花板要高啊~”

柳觀心中升起一層明悟。

寧相乾這是在變著法地提點自己，神策府里一定有很多人對自己眼紅地凸眼冒血絲。巴不得要取而代之。

可是他雖然此刻才想明白內(nèi)中的邏輯關系，卻早已經(jīng)體驗過了神策府里的勾心斗角。

喬沐云、茅依云、梁召滿……

連身為裨將，遠遠和他不在一個層級的聞麟飛，也已經(jīng)因此和他正面打過了交道。

甚至是在柳觀所不知道的時空里，韓任屈的隨行裨將盧中震也已經(jīng)竭盡所能地對他出招。

可是回想起來，柳觀到神策府前后時間總共不過一日一夜。

人心叵測，一至于斯。

“更重要的是第三種傳言，從韓任屈副指揮剛剛駕臨江州，就風風火火地親自帶隊清除山野淫祠，表現(xiàn)出堅壁清野的莫大決心來看，很多人對此都有更為大膽的解讀。”

柳觀盯著寧相乾的雙眼逼視，好奇之心作祟到了極點：

“什么解讀？”

寧相乾把聲音刻意放得低了又低：

“也許韓任屈是帶著神策總署的命令來的。外放江州，是對中層骨干的嘉獎和期許，更是對五名最頂尖的中層骨干的鍛煉和篩選。”

“韓任屈人在江州之內(nèi)，他的對手卻在江州之外，處于他所看不到的廣袤空間里。”

柳觀怔了片刻，他對職場宮斗了解得實在不多，最強技術指導就是《甄嬛傳》和《大明王朝》里的兩江第一低音炮鄭泌昌老師。

前兩種對韓任屈的猜想都是基于簡單的利益關系，他還能憑借多年的知識積累和生活經(jīng)驗一點就通。

到了這里，可就真是他的知識盲區(qū)了。

“怎么說？”

“五名同級外放不同疆域的副指揮使，帶著不同任務，優(yōu)勝劣汰。韓任屈也許是代表神策總署的意思，要重新整肅江州的妖魔生態(tài)，改變神策府捉襟見肘、疲于應付的窘境。”

柳觀聞言沉默良久，似是在思忖這種理論的可能性。

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幽幽低語道：

“江州百年積弊，乃是天時地利交織而成的結(jié)果，這里頭更有著百年交戰(zhàn)和政權(quán)更替的歷史遺留問題，連神策總署都解決不了的問題，難道派一個所謂的中層骨干、精兵強將，就能重新改變這一切嗎？”

寧相乾舉起茶杯帶著置身事外的無畏表情，將茶水一飲而盡，又換上了另一種本地的白茶，有點散漫地說道：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寧某只是一個打探消息的生意人，一個政令的被動接受者，想不得如何深遠，更顧不得那么許多。”

林越秋坐在旁邊，眼睛都聽直了，瞪得像銅鈴的桃花眼水潤地眨了眨，卻怎么也無法消化關于韓任屈的全部八卦。

她以為神策府要遠遠比縣衙里的情況純粹。

一是斬妖，二是除魔。

神策府職責所系，再無其他。

可是今天聽寧相乾講得頭頭是道，又是京畿和江州地方，又是江州宗族和孤身好漢。

頭都快要聽大了。

柳夫子年歲和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怎么他的腦袋就轉(zhuǎn)得這般快啊？

是不是換了那個姓秦的黑衣人，就會比我聰明一點，能融進去柳夫子他們的話題？

她略顯失意地低頭，卻看到旁邊坐著的蔣得柱身形板正，一臉嚴肅地端坐得像是在焚香齋戒。

臉頰右側(cè)那道肉蟲子似的刀疤一動不動，黢黑面容，眉頭緊緊鎖住，像是沉浸在柳觀和寧相乾的對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