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節(jié)剛過,南京市迎來回冷的雨季。
天空下起了毛毛雨。小雨并未阻礙人前來花市光顧的腳步。
我身著一件破舊的黑色中式外套,橫在胸前的五顆盤扣只有一顆完好無損。如此裝扮,應(yīng)該和身邊這群“游鬼”沒有區(qū)別了吧?;ㄊ杏喂磉@種職業(yè)興起已久,一開始只是些為了在花市討口飯吃的苦力,專門為顧客搬運貨物。漸漸地,他們變得油滑起來,喜歡指手畫腳,胡亂為顧客推薦高價植物和不必要的養(yǎng)護用品。一旦被游鬼盯上,他們就會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一直跟著你。
下雨天,游鬼們喜歡擠在閑置的商鋪里躲雨。
“走開!到一邊去?!鄙硇伪牒返闹心暧喂碜查_了我,他似乎看不慣一個新人站在中間位置。我緊握拳頭準備回擊,一只粗糙的手制止了我。
“你新來的吧,如果得罪了老大可別想在這兒混了?!彼盐依チ艘慌?。
“謝謝?!?
“怎么稱呼?”他把臉湊了過來,露出滿口黃牙。
“Van。”
“什么?”對方以為是自己沒有聽清楚。
“算了。別擋著我。”我沒工夫跟他扯淡。
“好小子?!彼麩o趣地走開了。
雨勢漸大,一輛銀色跑車在商鋪門口停下,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他沒有撐傘,低頭進了商鋪。
“先生,需要雇人嗎?”
“是要栽花吧,去哪里?”
“都買了些什么好東西?空心土要嗎?我知道一種英國進口的花肥……”
游鬼們熱情似火,紛紛圍了上去。他的手像趕蒼蠅般阻擋著人群,徑直走到我跟前。
“仙林一墅,六十株梔子花,大概這么高?!彼檬直犬嬃艘幌?。
“需要車嗎?”
“需要,跟在我的車后面?!?
“好的。”
“多少錢?”
“你說了算。”
“成交?!?
我們一齊走進雨中,身后投來一片兇光。
看來,過分的熱情有時候比不上適當(dāng)?shù)某聊?
路況比想象中好,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到達了目的地。
仙林一墅是圍繞著一個大型淡水湖修建的別墅區(qū)。顧主的房子就在湖泊外圍凹處,是一棟帶尖塔的別墅。遠遠望去,暗紅色的三層建筑物和湖面的倒映連成一片,有種置身油畫里的感覺。
進地下車庫,車熄了火。
“把東西全部搬到這里就可以了?!鳖欀髟诘叵萝噹斓哪硞€位置用報紙鋪出一片區(qū)域,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
“不需要栽種嗎?”老實說,我想進屋看看。
“不用?!?
“好的。”
沒一會兒工夫,我把車上的梔子花全部卸了下來。顧主支付了搬運費用。
“花市有那么多好看的花,為什么只買梔子花?”出于好奇,我隨口一問。
“老婆喜歡聞梔子花的味道?!彼匦α?。
“再見。”我轉(zhuǎn)身上了車。
把車開出地下車庫,我再一次被這片美麗的湖景吸引住了。天色微亮,小雨像奔進鏡子里的絲線。我在暗紅色倒映中發(fā)現(xiàn)一個藍色盒子,它隨著波光里的深色輪廓蕩漾著。把視線移回真實世界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藍色信箱。
我似乎想起什么來。
2
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點透著亮光。邱衍想起結(jié)婚那天,漫天彩紙,拂過耳朵,擦過臉頰,一切都那么真實。眼前的一片光亮,看得見卻摸不著。
遇見人行橫道,汽車提前減速在一個合理位置停了下來。前行是紅燈,他耐心地等待綠燈亮起。紅和綠,似乎永遠是對立的,正如危險和安全。
今天是陸思亞失蹤后的第三天。
她究竟在哪里?人是否安全?
一想到這些,冰冷的頭蓋骨內(nèi)壁就突然裂開一條縫隙,嘩嘩流出了巨型瀑布,撞擊著大腦神經(jīng)。
妻子突然失蹤,邱衍報了警。轄區(qū)派出所在二十四小時后以人口失蹤立案,正式受理陸思亞失蹤案。
報案者邱衍,今年三十歲,南京某知名律師事務(wù)所負責(zé)人。
失蹤者陸思亞,今年二十七歲,全職太太。
夫妻倆婚后一直居住在仙林一墅,原本以為會迅速懷上孩子,陸思亞的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半年前,陸思亞提出想找些事情來做,邱衍同意了。
因為陸思亞曾經(jīng)是南京某藝術(shù)學(xué)院的音樂老師,所以她決定就近在仙林一墅尋找家教機會。目前為止,她是四個孩子的家庭鋼琴老師。陸思亞的生活圈非常簡單,除了外出家教,幾乎所有時間都待在家里。
星期一傍晚,邱衍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由于陸思亞星期一并沒有家教安排,邱衍立即撥打妻子的手機,關(guān)機了。陸思亞徹夜未歸,邱衍嘗試聯(lián)系一切有可能知道妻子行蹤的人,卻沒收到任何消息。最令人不解的是,他發(fā)現(xiàn)衣柜里少了些妻子的衣物,連放在儲物柜里的粉紅色行李箱也不見了。
依目前情況來看,陸思亞很有可能是離家出走。如果真是這樣,未免太過異常。首先,沒有任何征兆。其次,即使她有什么急事,也不可能不打招呼就走。妻子無緣無故人間蒸發(fā),這樣的事情邱衍始終無法相信。
陸思亞到底去了哪里?
綠燈亮起,邱衍猛踩油門,汽車向前駛?cè)ァ?
邱衍的律師事務(wù)所位于市中心繁華地段。
公司里的氣氛有些奇怪,同事跟往常一樣笑著打招呼,眼神卻變得游移不定??磥?,總裁夫人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邱衍剛邁進自己的辦公室,助理就從身后叫住了他。
“邱總,李隊長來了好幾個電話,說打不通你的手機。他叫你立即給他回個話?!?
“知道了。”
李隊長是負責(zé)陸思亞失蹤案的警察。
一定是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手機顯示五個未接來電,他趕緊撥打過去。
“不好意思,李隊長。現(xiàn)在才給你回電話。”
“是這樣,通過我們的進一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兩個新的疑點。首先,陸思亞在失蹤的頭一天,也就是上周星期天,她從自己的銀行卡里提取了十萬元現(xiàn)金。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什么?十萬元?我完全不知道。”
“上周日你人在哪里?”
“我一整天都在公司加班。她的確有一張私人儲蓄卡,里面的錢我從不過問。思亞會不會被人給騙了?”
“陸思亞在上周日下午三點左右取走現(xiàn)金,銀行監(jiān)控錄像顯示的確是她本人。另外,我們還調(diào)查了她的手機通話記錄。在陸思亞進入銀行之前,她給同一個手機號碼撥打了三次電話。機主叫易峰,你認識嗎?”
“易峰……沒什么印象?!?
“我們已經(jīng)查過了,易峰就住在你們小區(qū)。陸思亞是他兒子易小小的鋼琴老師?!?
“易小小我倒是知道,思亞跟學(xué)生家長打電話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奇怪的是……易峰也失蹤了。”
“什么?”
“陸思亞的失蹤和易峰的失蹤很可能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不過,目前還不能妄下結(jié)論?!?
“既然易峰也住在仙林一墅,我想去他們家看看?!?
“我已經(jīng)在易峰家門口了,如果你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先說到這里,再見?!崩铌犻L掛斷了電話。
易峰……邱衍拼命回憶。
他是誰?
自己有沒有在什么情況下跟他見過?
回憶里盡是些濕漉漉的景象。
思來想去,邱衍決定立即回家,說不定李隊長會帶來什么好消息。
下午三點剛過,城市就暗了下來。天空像蒙上了一層灰色幕布,連雨都看不見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聲音。
3
仙林一墅的綠化做得相當(dāng)完善。連綿小雨讓花草樹木垂了頭,卻中和了它們的味道,沁出一種晴天沒有的香。
“噢,隊長,對不起?!睆堢鞲癫蛔杂X地甩了頭發(fā),一串水珠飛濺到李茂的臉上。她是刑警大隊偵查員,李茂的下屬。
“沒事。”這個看起來有些冒失的小跟班身上有李茂欣賞的東西。
“來,讓我?guī)湍??!睆堢鞲裼X得失禮,遞出一張紙巾想要幫李茂擦臉。
在空氣中迅速降溫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李茂的皮膚,熱的。
“好了。”李茂表情嚴肅地瞪著張琪格。
張琪格低下頭來,自覺地走上前去按響了易家的門鈴。易家離邱家有一段距離,雖然也是獨棟別墅,卻要小很多。
“誰?”一樓入戶花園里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她系著圍裙,看樣子剛從廚房出來。李茂和張琪格出示證件,婦人領(lǐng)著他們進了屋。
“實在不好意思,在這個時間打擾你。我們這次來是想了解一些易峰的情況。想必你就是易峰的……”
“媽媽。是的。”婦人把圍裙解開,露出棗紅色呢子外套,她胸前掛著一串珍珠項鏈,眉宇間有種難以言喻的魄力。
“易峰有聯(lián)系你嗎?”李茂放低聲音,保持著一種誠懇的語速。
“沒有。易峰工作很忙,經(jīng)常出差。我想他一定是去見什么重要的客戶了,不方便聯(lián)系家人。你們憑什么懷疑我的兒子失蹤了,他隨時都可能回家。”
“阿姨,之前在電話里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大概情況了。另外,你最近見過陸思亞嗎?”張琪格遞出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的陸思亞明眸善睞,未施粉黛。
“沒有?!彼龥]有理會照片。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這姑娘看起來是有幾分姿色,但我們家易峰絕對不會喜歡這種素面朝天的女人。媳婦過世以后,他就沒有正眼瞧過別的女人?!?
老太太的一席話讓張琪格覺得有些不舒服,李茂沖張琪格輕輕搖了搖頭。
“你說的也許非常有道理。請問易小小在嗎?我們想和他聊聊?!崩蠲咽种附晃赵谝黄?。
“我覺得沒有必要。小小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剛吃完感冒藥,在樓上睡覺。時候不早,我還得準備晚飯,兩位請回吧?!?
“小小,別害怕,來阿姨這邊?!睆堢鞲癜l(fā)現(xiàn)了躲在樓梯背后的易小小。
其實,李茂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李茂提出要見易小小的時候,張琪格就意識到易小小很有可能就站在視線可以抵達的地方。在這一點上,他們倆早就培養(yǎng)出了某種默契。
一直保持清爽短發(fā)的張琪格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她微笑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溫暖可靠,尤其是在這樣的陰雨天氣。易小小慢慢地走了過來,他握住了張琪格的手。
“小小真可愛呢?!睆堢鞲裼檬州p輕撫摸他的臉,坐在沙發(fā)上的奶奶皺起了眉頭。
“爸爸呢?”易小小轉(zhuǎn)過圓圓的臉,望著奶奶。
“小小乖。爸爸在外面工作,過幾天就會回來?!蹦棠虛Q上慈祥的表情,微笑著走過來抱起了孫子,“小小餓了吧,奶奶要給小小做晚飯了哦。”奶奶親吻了孫子的額頭。
奶奶這番話明顯是在下逐客令,李茂和張琪格識趣地站了起來。就在張琪格準備將陸思亞的照片收回文件袋的時候,易小小突然對著張琪格說:“陸老師真漂亮,爸爸喜歡她哦?!蓖蝗缙鋪淼囊痪湓捔钤趫鏊腥说哪樕鹆俗兓?。很明顯,易小小這句話是在模仿父親的口吻,他使用了一種模仿成年人講話的語氣。也就是說,這句話很有可能是易小小在重復(fù)父親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某句真心話。
“小小有個習(xí)慣,喜歡模仿他爸爸講話。剛才你們已經(jīng)聽到了,也許事情就是這樣?!蹦棠虈@了一口氣。
“親親,爸爸親親老師。”兩位刑警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的時候,易小小又用稚氣的話語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件事就拜托你們了,我心里其實很亂?!蹦棠痰谋砬樵絹碓綇?fù)雜。
“一定。有新的消息請及時聯(lián)系我們,告辭了。”李茂留下聯(lián)系方式,和張琪格一齊離開了易家。
4
“聞到?jīng)]?濃濃的梔子花香味?!睆堢鞲裾驹诶蠲砗?,她踮起了腳尖。
李茂知道這姑娘又開始賣萌了,他沒有回頭,心想:“就算你踮起腳尖,
也高不過我的肩膀?!?
“來了?!鼻裱荛_了門。半個小時前,他給李茂發(fā)短信說自己到家了,希望他們離開易家之后能夠順便過來一趟。來訪者隨他去了客廳。
邱衍的臉看上去瘦了一大圈,膚色暗沉,顴骨突出,下巴邊緣冒出的胡茬長短不一。
“咖啡還是奶茶?”邱衍示意兩人坐下。
“不用了,一會兒還得回局里開會。非常抱歉,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陸思亞和易峰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鑒于陸思亞在失蹤前收拾行李,提取現(xiàn)金的行為,按正常推理她極有可能跟易峰去了另一個地方。當(dāng)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另外,易峰的家人也和他失去了聯(lián)系。我們希望你不要去打擾他的家人,一切都交給警方?!?
“你的意思是……思亞和那個男人私奔了?這不是真的。”邱衍的臉快要破出一個黑洞來。
“事情總會解決,相信很快就會有他們的消息?!崩蠲牧伺那裱艿募绨?,邱衍勉強地點頭回應(yīng)。
“隊長,我們該回去了?!睆堢鞲竦难劬σ恢倍⒅硞€方向。
“嗯,上一次好像沒有聞到梔子花的味道?!崩蠲鹕碚硪路?。
“你們留意到了,我新栽種了一些。思亞最喜歡梔子花,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種上一些。她不在,房子變得好空……也許思亞聞到花香,就會回心轉(zhuǎn)意?!?
兩人離開了邱家。
“頭兒,你留意到邱衍剛才說的最后一句話了嗎?他說的是‘回心轉(zhuǎn)意’,會不會……邱衍早就察覺到了陸思亞和易峰之間的不尋常關(guān)系?”
“是受了刺激吧?!?
“為什么他不說‘回來’呢?在那樣一句話里,‘回來’不是更合理嗎?
除非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會回來?!?
“你的意思是,邱衍知道陸思亞和易峰在哪里?你懷疑他在說謊……
這樣的推理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我認為幾率很小。要知道,說謊者最難橫越的關(guān)口是和警察面對面交談。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暴露自己。我認為邱衍并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你難道沒有感受到他的無奈?”
“說來也是。這陸思亞真是不知足啊,這么大的房子,老公也長得一表人才,還有那些梔子花……要是換成我……”
“喜歡的話,送你一束。”
“真的?”
“假的?!?
下雨天沒有傘,人不自覺地就會靠近一些。
5
這天氣真怪。連續(xù)四天的雨已經(jīng)夠煩人了,中午好不容易出了太陽,卻眼睜睜看著一朵烏云由小變大,生硬地從西邊擠過來遮住陽光。天空又哭了起來。
“邱總,你今天到公司嗎?同事們都在猜測中午的會議會不會取消?!?
助理的聲音有些惱人。
“給我取消掉。大家有什么事去找副總,昨晚我和他通過電話,就這樣?!?
邱衍掛斷電話。
公司沒有老大就跟家里沒有老婆一樣,會亂。陸思亞不見了,午飯只有自己解決。半個小時前,邱衍電話訂了餐,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他起身去開門,午飯來了。邱衍接過戴著黑色鴨舌帽的送餐人員遞過來的鴨血粉絲湯和蒸餃,付了錢。
“先生,還有一杯豆?jié){?!?
“差點給忘了,謝謝?!鼻裱芙舆^豆?jié){,把門關(guān)上。就在關(guān)門的一瞬間,他瞥見了外面的藍色信箱,腦海里掠過陸思亞的笑臉。冒著熱氣的美味擺在眼前,卻突然失去了胃口,也許是后院里梔子花的香味太濃了。
老婆……你在哪里……
邱衍滿腦子都是陸思亞的影子。她安靜地在一樓大廳彈奏鋼琴的樣子,她躺在沙發(fā)上翻閱雜志的樣子,她在廚房用蜂蜜腌制檸檬片的樣子,她從門外藍色信箱里取出信件的樣子……
藍色信箱……信……
邱衍放下手中的豆?jié){沖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