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吳宇，后槽牙暗暗發酸，默默別開了臉。

但吳宇眼瞅著那瓶要命的眼藥水，快懟到老爺子臉上了。

趕緊出聲打岔，岔開這令人心頭發堵的話頭：

“鐵心，你這丫頭片子，嘴還挺嚴實？

“可從未聽你提過，還有個妹子啊？”

程鐵心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了，瞬間僵成一塊石頭，連氣兒都忘了喘。

她脖子跟生了銹似的，一寸寸極其艱難的扭過來，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吳宇，聲音抖得不成調：

“鐵……鐵玉……？你……你見著她了？！”

吳宇下巴朝隊伍中間那輛，蓋著氈布的板車一揚：

“嗯，帶回來個女娃，叫程鐵玉。

“傷得不輕，是你親妹子？”

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見遠處村民的悲泣。

下一秒，程鐵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噗通”一聲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哇啊——！！！”

她仰起臉，對著灰蒙蒙的天空，積蓄了不知多久的恐懼、絕望、僥幸、狂喜……

所有情緒如同火山般轟然噴發！

那哭聲再沒了平日的野性，只剩下劫后余生、親人尚在的滔天洪流：

“寨主啊——！爺爺啊——！鐵玉啊——！

“哇——！

“都……都活著！

“都還喘氣兒啊——！老天爺開眼了——！”

就在她哭聲最烈、心緒激蕩到頂點時……

一聲唯有吳宇能聞的錚響，驀的刺入他識海深處！

【附近有符合契約條件的將星，是否契約？】

不出吳宇所料，兵主錄的感應如期而至。

程鐵心這塊璞玉，歷經磨難，心火熾燃，終于到了可堪點化的火候。

吳宇心中一定，但眼下眾目睽睽，顯然不是引動異象的時候。

恰在此時，水老村長佝僂著背，在一眾持械鄉勇的簇擁下，顫巍巍擠到了近前。

老村長渾濁的老眼含著淚花：

“寨主大人……星火村的老少爺們兒……欠您的恩德，幾輩子當牛做馬也償不清啊！

“您……您哪次不是提著腦袋闖龍潭虎穴？

“哪次回來……不都……不都帶回這些鄉親的命根子啊！

“您讓……您讓我們這些承了天大恩惠的泥腿子……

“拿什么來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啊……”

吳宇臉上掛著慣常的笑意，擺擺手。

每次得勝回寨，這套感恩戴德的場面話，他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水老，車轱轆話就別來回說了。

“應承過的事，我吳宇自當辦到。

“您老還是緊著安排這些新歸家的匠戶要緊！”

“還有……”他聲音沉了沉：

“那些折在黑云山血窟窿里的鄉親，家里老小，務必好生撫恤，糧米布匹，別短了人家的。”

他抬手指了指隊伍尾巴上那群牽著馴鹿、衣著迥異的庫雅拉人：

“我這頭，還有遠客需得安頓。

“過幾日，我再下山尋您細說。”

“寨主放心！老漢省得！省得！”水老村長是明白人，見寨主神色，便知輕重。

轉身吆喝著鄉勇，開始有條不紊的安置那些，形容枯槁的歸家匠人。

他早就得了信兒，一切早有預備，安排起來倒也麻利。

吳宇趁這空檔，一彎腰，像拎小雞崽似的，把還在泥地上，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程鐵心，薅起來，往板車上一墩：

“行了！要嚎回寨里嚎去！別堵著道！”

隨即一揮手：

“星火衛——！起行！回寨——！”

星火衛的隊伍再次動了起來，向著山頂那更高聳的星火寨攀去。

他自己則撥轉馬頭，踱到庫雅拉商隊旁，與端坐白色馴鹿背上的烏云珠并轡而行。

那白鹿步伐穩健，頸間銅鈴輕響。

“讓烏云珠族長見笑了……”吳宇指了指身后漸遠的喧鬧人群：

“都是剛從那黑云寨虎口里奪回來的鄉親，難免……情難自禁。”

烏云珠面紗微動，露出的那雙剪水秋瞳帶著審視，聲音如同山澗清泉，卻又帶著草原的坦蕩：

“吳寨主少年英雄，俠肝義膽，倒叫烏云珠開了眼界。

“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

“這是座‘匪寨’之主所為。”

“匪寨”二字，她咬得略輕，帶著一絲玩味。

吳宇聞言，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烏云珠頭人莫要取笑。

“您這話聽著像夸人，擱這世道，可跟指著鼻子罵人‘傻狍子’沒兩樣。”

他目光掃過遠處層疊的山巒，語氣帶著幾分看透世情的冷峭：

“至于山匪、‘賊寇’……不過是一頂頂，官家隨手扣的帽子罷了。

“但凡聚了人，拿了刀，不服王化，不納皇糧，不順從他朝廷管束的……

“管你是劫富濟貧，還是開荒種地，在官老爺眼里，那就是‘賊’！

“搶沒搶，殺沒殺，重要么？”

烏云珠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在鹿鈴的叮咚聲中格外清脆：

“吳寨主年紀雖輕，洞悉世事卻如此通透。

“烏云珠……受教了。”

她微微頷首，姿態依舊優雅，卻多了幾分鄭重。

吳宇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電，直刺烏云珠那雙沉靜的靛青眼眸：

“就像族長您，帶著全族老小，跨過界碑，想在我這步桓山北扎根……

“在東寧王庭那些貴人眼中，你這行徑，與‘叛逃’二字，怕也脫不開干系了吧？”

他說得極輕，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湖心。

烏云珠被點破心機，面紗下的神色卻無半分波瀾，平靜得像一泓深潭，顯然早料到吳宇會有此一問：

“寨主所言，字字如刀，直剖要害。”

她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烏云珠……實是走投無路，才斗膽舉族來投。

“只求寨主能開一線生路，容我部族在這苦寒之地，尋個喘息之所。”

她微微挺直了背脊，直視吳宇，眼神坦蕩中帶著草原兒女的決絕：

“但我烏云珠，絕非挾恩圖報之輩！

“若寨主為難，烏云珠即刻便帶族人調頭，絕不糾纏！

“只盼日后寨主若真開了邊市榷場……

“能允我庫雅拉人牽鹿而來，換些鹽鐵米糧，便感激不盡了……”

她語聲漸低，最后一句幾近呢喃：

“若到那時……我庫雅拉部……還在的話……”

吳宇聽她話音落地，心頭雪亮。

這女子，看似示弱求存，實則把“滅族之危”和“榷場之利”都擺在了明面上，逼他掂量。

好個厲害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