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這片步桓山，連帶周遭幾十里溝壑……

已然被他牢牢攥在掌心，風吹草動皆逃不過他的耳目。

此番進城，明面上是幾樁買賣：

去城里踅摸個，合宜開飯館的鋪面。

跟著墨酉乾那老狐貍，去邊市探探貨品行市，看能不能撿點漏。

再瞧瞧有沒有臥牛嶺那邊，流出來的、見不得光的“寶貝”……

更緊要的，是帶藥緣這丫頭，進城開開眼。

省得她總困在山寨里，心思愈發沉靜得像口古井。

只是這份松快，薄得像初春河面上的冰。

待這些瑣碎勾當理順，星火寨尋到新的進項，稍稍填上那無底洞般的錢窟窿……

真正的硬骨頭，才剛露頭。

頭一遭，還是那黑云寨。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管它如今是傷了元氣，還是縮頭裝死，只要那黑黢黢的寨子，還戳在北邊，就是一根扎進肉里的毒刺！

更何況，程鐵心那丫頭片子，整日里紅著眼圈念叨的爺爺……

還陷在人家黑云寨北邊，那暗無天日的鐵匠爐子里熬油呢！

得把人撈出來！

吳宇搓了搓指節上的薄繭，眼底掠過一絲精光。

只要把那老鐵匠弄回來，程丫頭心頭那塊大石落了地，估摸著……

那勞什子“將星契約”，就該有動靜了吧？

到時候，自己麾下又能多一員大將！

嘖，那小丫頭片子手藝已是不凡，她爺爺……

那可是，真正浸淫爐火幾十年的老把式！

若能弄到手，山寨里那些叮叮當當的冶鐵活兒，才算真正有了根主心骨。

再不必摳摳搜搜的，算計幾塊好鐵。

可從冬瓜那探聽的消息，像盆冷水，澆在剛燃起的炭火上：

黑云山的黑工坊，離主寨老遠，孤懸北邊。

想過去，非得從黑云寨眼皮子底下，穿過去不可！

自己眼下人手是足了，可大隊人馬硬闖，保不齊就被人家包了餃子，兩頭挨揍，兇險得很。

這事兒，急不得，得等個絕好的契機。

另一樁，更讓他后脊梁發涼的，是劍星手下那兩個倒霉蛋——

小何和冷月。

兩個人兒，在自己家門口，被人悄無聲息偷襲的事。

如今算是坐實了，那是兩個探路的卒子，可下手的是……

東寧人！

這消息像根毒刺，扎得吳宇坐臥難安。

他接連派了好幾撥精銳，把步桓山周遭的山溝野壑，像篦頭發似的篦了幾遍，硬是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摸著！

可越是這般干凈，反倒越坐實了那情報的分量……

只有真正吃這碗飯的老手，才能把痕跡抹得如此利索，連根毛都不給你留下！

他這步桓山左近，也沒別的勢力山頭、或者宗門大家，誰能有這等本事？

能在他吳宇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吃掉暗裝百戶麾下的探子？

除了……只有一河之隔的，那些東寧鬼！

雖然，猜不透這些東寧耗子，鉆到他地盤上想刨什么食兒。

但吳宇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準沒好事！

他吳某人這輩子，跟東寧人可沒半點香火情分。

最后一樁煩心事，說來倒像是眼下最不要緊的。

秋收之后，官府的催科吏，就該像蝗蟲一樣撲過來了。

一旦開始征糧，他那藏于深山的星火寨，和山下的星火村，便再也藏不住。

到時候，他吳大當家的尊容，怕是要被畫影圖形，貼滿附近衛城的城門樓子。

真到了那一步，再想大搖大擺的進城？

門兒都沒有！

日后山寨里一針一線、一鹽一鐵的進出，都得夾起尾巴，如履薄冰。

所以，眼巴前這趟進城，吳宇格外看重。

指不定，就是最后一回，能頂著張干凈臉，在城里晃悠了。

他側過頭，目光落在旁邊藥緣被風吹起的鬢發上。

也罷，趁此機會，帶這丫頭好生逛逛，也算……

給這刀頭舔血的日子，添點人味兒。

這般盤算著，馬蹄聲已敲在清河城外的硬土路上。

斑駁厚重的城門樓子，赫然撞入眾人眼簾。

戰事暫歇，朝廷那勞什子欽差，想必也拍屁股回京了。

城門口，再不見那些身著雪白道袍、眼神淡漠的司天監修士，盤查往來。

盤查的，換回了懶洋洋的府兵，城門前也恢復了往日的喧鬧嘈雜。

人喊馬嘶，挑擔的、推車的、騎驢的，匯成一股渾濁的人流。

只是這喧鬧里，裹著世道固有的割裂。

綾羅綢緞的香車寶馬，在護衛吆喝聲中，趾高氣揚的駛過。

車輪碾起的塵土，撲向道旁蜷縮的流民。

有婦人枯槁的手，死死攥著個插了草標的瘦小娃兒。

那娃兒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只剩一雙大眼睛，茫然的瞪著灰蒙蒙的天。

婦人頭埋得低低，干裂的嘴唇反復蠕動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三升糙米……只換三升……娃兒乖，不鬧……”

光鮮與襤褸，朱門酒肉與路旁餓殍……

在這方城門洞下，如同油水般涇渭分明，卻又日日攪拌在一處，從未變過。

虧得墨酉乾那青篷車前，豎著一面不起眼，卻分量十足的“墨”字商旗。

隨行的管事，更是不動聲色的將一張灑金名刺，塞進守門什長手里。

那什長眼皮都沒抬，掂量了一下名刺的分量，揮揮手，連車簾都懶得掀一下。

車輪轆轆，碾過城內喧囂的市聲，駛入這方被高墻圈起的煙火人間。

…………

“吳兄，您瞧瞧這幾處鋪面。”

城西一家鬧中取靜的老茶館里，墨酉乾并未張揚，只將一摞泛黃的地契，輕輕放在茶館油膩的方桌上。

他指尖隨意點了點其中幾張：

“位置、格局、大小，都在契書里記著了。

“您若有瞧得上眼的，言語一聲便是。”

話里沒半分炫耀，卻透著百年商號沉甸甸的底氣。

吳宇沒急著去翻那摞，能換尋常人家幾輩子嚼裹的地契。

他的目光，反而落在一張攤開的、墨線勾勒的草圖上。

那是墨家這茶館老板，憑著幾十年走街串巷的腿腳功夫，為他描摹的清河城格局。

清河城，依山傍水而建，格局方正，十字主街劃分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