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星被這回答，弄的一愣。

隨后心頭卻只浮起，一絲冰冷的嗤笑：

裝神弄鬼！凈整些花里胡哨的虛招子！

想吞爺們的家伙事兒？

回頭找把斧子，劈開這破箱子，不一樣能掏出來？

他打心眼里，就不信這些泥腿子，能守什么狗屁規矩！

一群天生的賤骨頭，見了白晃晃的刀槍、精鐵的機括，能不起貪念？

牲口尚且護食，這些下賤坯子，除了填飽肚皮那點本能，哪懂什么仁義廉恥！

雖作此想，他面上卻紋絲不動。

只帶著十二分的不屑，劈手從老五掌中，奪過那枚鑰匙，胡亂塞進自己腰間的暗袋里。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橫豎對方還沒逼他跪的磕頭，也沒扒他這身百戶的官皮，暫且忍了這口腌臜氣！

說到底，他骨子里還是篤定——

這山溝里的土寇頭子，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真動他這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

沒見連那個姓婁的軍中小小班頭，不也囫圇個兒扣在手里當籌碼，沒敢下死手么？

“兵刃也繳了，鑰匙也拿了……”劍星的聲音像是淬了冰，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現在，總能帶本官去見見，你們那位大當家了吧？”

“成！順那條道，往上走！”領隊的隊長，爽快的朝不遠處山道入口一指，那路隱在蒼翠林木間，蜿蜒向上：

“就一條主道，沒岔路！閉著眼都能摸到頂！

“山頂上的，就是你們要去的星火寨！”

“你不引路？”劍星眉頭擰緊。

“嗨呀！放寬心！”隊長大手一揮，笑得露出一口黃牙：

“這山道上干凈得很！耗子都是咱自家養的！

“保管沒人敢動諸位軍爺一根汗毛！

“快去吧！啊……”

他拍著胸脯，語氣篤定得如同在說，今日太陽從東邊出來。

劍星只覺得一股濁氣，堵在胸口。

再多看這憨貨一眼，怕是要當場嘔出血來！

他猛一扯韁繩，調轉馬頭，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字：“走！”

帶著身后同樣憋屈的十騎，頭也不回的扎進了那條，通往上方的山道。

山路盤旋，越往上走，劍星的心卻越沉。

起初的輕蔑，早已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疑取代。

就連一向莽撞的老五趙猛，也終于按捺不住，催馬緊趕幾步。

湊到劍星身側，壓低了嗓子，聲音里帶著罕見的凝重：

“大哥……這步桓山透著股子邪性！

“要不……咱先撤？從長計議？”

劍星緩緩搖頭，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山道兩旁看似尋常、卻又隱隱透著某種規整感的林木：

“若探子所言不虛，小何和冷月……九成是陷在此處了。

“眼下敵情不明，投鼠忌器，萬不可輕啟戰端。”

他勒住馬，沉吟片刻，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陰謀的森冷：

“若回報屬實，此獠真與東寧那幫蠻夷勾連……

“那這潭渾水，已非你我一個百戶所能趟平！”

“瞧瞧這根基！”他抬手指向下方隱約可見的層層梯田、規整屋舍、巍峨寨墻：

“沒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在背后撐腰，砸銀子、輸糧秣、派匠人……

“光靠一群流寇，能折騰出這等氣象？！”

他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淬毒的匕首：“當務之急，是尋機救出小何、冷月！

“只要人活著帶出去，再將此間所見所聞……

“這依山而筑的軍塞、這訓練有素的村兵、這背后隱隱綽綽的東寧影子……

“寫成密奏，呈送指揮使衙門！

“這便是潑天的大功一件！”

他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仿佛已看到這山寨的末日：

“若東寧賊子，真敢在我靖國腹地，神不知鬼不覺筑起這么一座，楔子般的兵砦……

“哼，莫說襄平衛，便是整個襄東防線上十五衛的鐵騎，也會像聞到血腥的狼群，撲過來將它撕得粉碎！

“屆時……自有雷霆手段，碾平這不知死活的蟻穴！”

劍星嘴里說著那些推斷，心頭卻像塞了團亂麻。

自己那番“東寧撐腰”的說辭，細究之下處處是破綻！

這山寨的做派，跟東寧、北戎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蠻子，簡直是南轅北轍！

北戎和東寧那幫蠻子，是什么德性？

那邊是徹頭徹尾的奴隸窩，鞭子底下抽出來的苦力，只會修王帳、筑京觀。

哪會像眼前這般，成百的流民，竟能帶著股近乎虔誠的勁兒，開山鑿石，壘砌梯田，疏通水渠？

這熱火朝天的景象，透著一股子北戎東寧絕沒有的……生生氣象！

更讓他心驚的是，不止山下谷地……

此刻，他們攀爬的這條盤山道兩側，同樣是人聲鼎沸！

無數村民如同蟻群，揮著鋤頭鐵鎬。

在陡峭的山坡上，硬生生啃出一層層梯田的雛形，溝壑般的引水渠雛形已蜿蜒伸展。

更有精壯漢子，赤著筋肉虬結的上身，喊著號子，用鐵釬、大錘開鑿堅硬的山巖，碎石飛濺！

腳下這條盤旋而上的山路……

寬綽、平整，夯土墊石，溝渠分明！

這哪里是山匪踩出來的羊腸小道？

分明是按著官道規制精心修筑的！

別說跑馬，便是驅趕八駕的馬車，怕也如履平地！

“大哥！快看！”

老五趙猛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如同炸雷，猛的將劍星從紛亂的思緒中，扯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抬頭望去……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終于明白，為何山下那些泥腿子，會帶著近乎狂熱的憧憬，稱山頂為“天宮”！

眼前矗立的，哪里是什么尋常山寨寨墻？！

那是……城！

一道望之令人目眩的巍峨巨墻，如同蟄伏的黑龍，橫亙在險峻的山脊之上！

墻體呈現出一種冰冷的、泛著金屬幽光的青黑色。

高度……絕不下于五六丈！

便是襄平衛，那座拱衛都司的堅城，其外郭城墻，怕也不過如此！

雉堞如犬牙交錯，在鉛灰色的天穹下投下森冷的陰影……

“劍百戶，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

一個清越，卻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嗓音，如同山澗清泉，自那高聳得令人窒息的城樓之上，悠悠飄落。

劍星猛勒韁繩，坐騎不安的打著響鼻。

他瞇起眼，順著那巨大得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漆黑城門洞，向上搜尋……

只見高高的垛口后，一個身著玄色窄袖勁裝的青年，正斜倚著墻磚，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俯視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