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藍田侯府后院的白石地磚上還凝著露水。程巖赤著上身練劍，青鋒破空的聲響驚起了檐下一窩燕子。他剛使到“白虹貫日“的招式，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侯爺！“劉大壯急匆匆跑來，腰間新配的銅牌叮當作響，“魏王殿下來了！“

程巖收劍入鞘，眉頭微蹙。他與李泰素無深交，這位親王突然造訪，必有蹊蹺。隨手扯過架上的汗巾擦了擦脖頸，披上件靛青色圓領袍，連蹀躞帶都來不及系緊就往前院趕。

剛轉過影壁，就看見個圓滾滾的身影正蹲在荷花缸前。李泰今日穿了件松垮的靛藍色圓領袍，腰間玉帶歪歪斜斜地掛著，活像個偷跑出來的富家公子。他手里攥著半塊胡餅，正用樹枝逗弄缸里的錦鯉。

“殿下...“

“程侯！“李泰猛地轉身，圓臉上堆滿笑容，胡餅渣子沾在嘴角，“你這錦鯉養得真好，比本王府里的肥多了！“他邊說邊把剩下的胡餅塞進嘴里，油乎乎的手在袍子上蹭了蹭。

程巖正要行禮，卻被李泰一把拉?。骸懊舛Y免禮！“親王湊近了，身上帶著股脂粉與熏肉混合的古怪氣味，“本王今兒是偷溜出來的，別整那些虛的?！八ＵＱ郏蝗粔旱吐曇簦骸奥犝f你府上的廚子會做西域胡餅？“

這時程巖才注意到，李泰身后還跟著個面白無須的小宦官，正抱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警惕地東張西望。看那包袱的形狀，里頭裝的八成是便服——這位親王還真是喬裝出宮。

“殿下請隨我來?！俺處r側身引路，眼角余光瞥見劉嬤嬤正悄悄往后廚方向溜去。老婦人雖然腿腳不便，此刻卻跑得比兔子還快，顯然是去吩咐加菜了。

穿過回廊時，李泰突然停下，指著院角那株老梅樹問道：“這樹有多少年頭了？“

“約莫百年。“程巖隨口答道，卻發現李泰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親王胖乎乎的手指輕撫樹干，低聲喃喃：“比父皇的年紀還大啊...“

花廳內，李泰毫不客氣地占據了主座。他捧著劉嬤嬤剛端上來的杏仁酪，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碗，嘴角還沾著奶沫。

“程侯，你這廚子手藝真不錯?！袄钐┨蛑鬃?，突然話鋒一轉，“比東宮那個強多了。太子哥哥現在連口吃的都不肯分給我?！?

程巖執壺的手微微一頓。青瓷茶壺嘴懸在半空，一縷白霧裊裊升起。

“上月我去送新得的《蘭亭集序》摹本，連門都沒讓進！“李泰突然拍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他圓臉上的肥肉抖了抖，眼中閃過一絲與體態不符的銳利，“千里迢迢從江南求來的珍品，就換來這個？“

程巖不動聲色地為他添茶：“太子殿下近來政務繁忙...“

“繁忙？“李泰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箋扔在案上，“看看這個！“

信箋上是太子的筆跡，只有寥寥數語：“《蘭亭》已收，弟當以修身為要，勿涉他務?！白舟E工整得近乎刻板，與李泰龍飛鳳舞的批注形成鮮明對比。

“他這是在防著我！“李泰抓起一塊酥餅狠狠咬下，碎屑掉在錦袍上，“王成那幫人整天在我耳邊聒噪，說什么'殿下才學過人'、'陛下最疼魏王'...“他模仿幕僚的語氣惟妙惟肖，突然又泄了氣般癱在憑幾上，“煩死了！“

窗外竹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痕。程巖注意到李泰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卷竹簡玉佩——這是文人雅士的象征，與爭儲之事格格不入。

“前日宴飲，王成竟當著眾人面說'魏王當為堯舜'！“李泰突然壓低聲音，圓臉上滲出細汗，“這話要是傳到太子哥哥耳中...“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又趕緊抓起茶盞猛灌一口，嗆得直咳嗽。

程巖輕輕拍著他的背，觸手是上好的云錦，卻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這位親王看似養尊處優，袍子內里的縫線卻粗糙得很，顯然是倉促改小的舊衣。

“最可氣的是那個新來的司馬盧！“李泰突然抓住程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那老東西竟敢說'太子體弱，恐非長壽之相'...“他的聲音突然哽咽，“那是我親哥哥??！“

一滴熱淚砸在程巖手背上。李泰慌忙松開手，用袖子胡亂擦臉，昂貴的云錦頓時洇開一片水漬。

“殿下...“程巖斟酌著詞句，“為何不向陛下言明心跡？“

李泰苦笑一聲，從袖中抖落幾片碎紙。程巖認出是奏折的殘頁，上面朱批“兄弟怡怡“四字力透紙背。

“父皇以為我在演戲。“李泰的聲音突然變得極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可我是真的...真的只想當個逍遙王爺啊?！?

一陣穿堂風掠過，吹滅了角落的燈盞。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程巖突然發現李泰的眼神變了——那一瞬間的陰鷙與后世史書中記載的“魏王奪嫡“如出一轍。但轉瞬即逝，又恢復了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程侯，你說...“李泰抓起最后一塊酥餅，突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要是本王現在開始暴飲暴食，把自己吃成個廢物，他們是不是就消停了？“

程巖心頭一震。眼前這個貪嘴的胖子，與未來那個陰謀奪嫡的魏王，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李泰？茶湯映出兩人扭曲的倒影，在波紋中漸漸融為一體。

“殿下何必自輕自賤?！俺處r為他續上新茶，“不如專心編撰詩集，也好堵住悠悠眾口?！?

李泰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沒用的。我那個幕僚王成昨日還說什么'曹子建七步成詩，殿下當效之'?！八７轮涣艙u頭晃腦的樣子，“這群人恨不得我明天就起兵造反！“

正說著，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李泰臉色大變，慌忙將案上的碎紙掃入袖中：“是那些侍衛！定是發現我偷溜出來了！“

程巖起身查看，卻見是王臨風在追一只逃出籠子的鸚鵡。回頭時，李泰已經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正把最后一塊點心塞進嘴里。

“程侯，其實...“李泰突然正色道，“我今日來，是有件東西要給你。“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倒出一枚小巧的玉印。印章上刻著“魏王府藏書“五個篆字，邊角已經磨得發亮。

“這是我府上藏書的印信?！袄钐⒂裼⊥平o程巖，“若有一日...我身不由己時，還望你能護住我那些書?！八D了頓，聲音更低了，“特別是那些寒門學子，他們都是無辜的?！?

日影西斜，花廳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侍從們悄無聲息地點亮了四角的青銅燈盞，跳動的火苗在李泰圓潤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陰影。

“程侯啊，“李泰突然放下手中的蜜餞，油膩的手指在錦袍上隨意擦了擦，“姑姑近來可好？“

程巖執壺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壺嘴傾瀉出的茶水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長公主殿下一切安好?！?

“是嗎？“李泰瞇起眼睛，臉上的肥肉堆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卷軸，絲綢包裹發出窸窣的聲響，“那這個，想必你也見過了？“

卷軸展開的瞬間，程巖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是一幅《春江花月夜》的工筆圖，畫角處有一塊明顯的茶漬——正是三日前長公主在他書房賞畫時不慎打翻茶盞留下的痕跡。

“姑姑最珍愛的藏品，昨日卻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府上。“李泰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畫上的茶漬，每一下都像敲在程巖心上，“夾在一堆賀表中送來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程巖不動聲色地放下茶壺，青瓷與檀木案幾相觸，發出“嗒“的一聲輕響：“想必是長公主殿下派人送去給魏王鑒賞的?！?

“呵！“李泰突然俯身向前，圓滾滾的肚子抵在案幾邊緣，壓得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程侯，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八穆曇趔E然壓低，帶著幾分危險的意味，“昨日太子哥哥剛拒收我的壽禮，晚上這幅畫就出現在我枕邊！“

窗外一陣風吹過，竹影婆娑間，程巖看見管家老周的身影一閃而過。這個跟隨程家多年的老仆手中捧著一個鎏金托盤，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殿下多慮了?！俺處r將茶盞推向李泰，“公主與太子雖是姑侄，但關系疏遠，豈會行此等挑撥之事？“

李泰沒有接茶，反而從袖中抖出一方絲帕。帕子上繡著精致的蘭草紋樣，這正是公主隨身攜帶的物件。

“今早在我書房發現的?！袄钐┑穆曇糨p得像羽毛，卻重若千鈞，“就壓在《貞觀政要》的'教戒太子'篇上?！?

程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青瓷溫潤的觸感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絲寒意。公主的貼身之物接連出現在魏王府，這絕非巧合。

“程侯可知道，“李泰突然話鋒一轉，臉上又堆起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王成最近在查什么？“不等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他在查三年前案，說是發現了新線索。“

程巖的呼吸微微一滯。三年前那個雪夜，他確實曾與長公主在隴右軍營密會，交接的正是改良軍械的圖紙。

“說來也巧，“李泰肥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幾，“王成查到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姓程的年輕將領。“他突然湊近，口中的蜜餞甜膩氣息噴在程巖臉上，“你說，這人會是誰呢？“

花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程巖注視著茶湯中自己的倒影，看著它被李泰呼出的氣息攪得支離破碎。

“殿下，“程巖緩緩抬頭，目光如炬，“有話不妨直說。“

李泰突然大笑起來，渾身的肥肉隨之顫動：“好！痛快！“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盞跳起，“本王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推到程巖面前：“打開看看。“

程巖拆開火漆，里面是一份名單，列著三十七個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標注著籍貫、特長。在名單最下方，用朱筆寫著“東宮“五個小字。

“這些都是姑姑暗中資助的寒門學子?！袄钐┑穆曇敉蝗蛔兊卯惓Ｇ逍?，“現在，他們都成了太子哥哥的座上賓?！?

程巖仔細審視著這份名單，發現其中幾個名字曾在長公主府的宴席上出現過。這些學子大多出身寒微，卻才華橫溢。

“現在明白了嗎？“李泰肥胖的臉上閃過一絲與體型不符的銳利，“有人想借本王的手，對付姑姑?！八闹讣庵刂氐攸c在“東宮“五個字上，“而這個人，很可能就藏在太子哥哥身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