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管鹽井后的第三日，程巖站在曬鹽場上，眉頭緊鎖，程巖的靴子已經陷進了鹽田邊緣的泥濘里。他彎腰抓起一把濕漉漉的鹽土，指腹搓開粗糙的顆粒，細碎的砂礫硌得皮膚生疼。
“大人小心腳下?！袄消}工趙四佝僂著背，布滿老繭的手指向遠處的曬鹽場，這幾日陰雨連綿，鹵水蒸發得慢，鹽花都泛著青，實在不成樣子?！?
程巖瞇起眼睛。占地三十余畝的曬鹽場像一塊打翻的調色板，灰白的鹽田與褐黃的泥地犬牙交錯。二十多個赤膊的鹽工正在齊膝深的鹵水里艱難地來回走動，他們手持木耙，機械地攪動著渾濁的鹽水。鹵水浸濕了他們的褲腿，腳踝被泡得發白腫脹，皮膚上還結著細小的鹽晶，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這些鹽工身形消瘦，臉上滿是疲憊與麻木，長期的勞作讓他們的腰背佝僂，動作遲緩。
“這就是崔氏鹽井的成鹽？“程巖攤開掌心，粗糲的鹽粒里混著黑褐色的雜質，在朝陽下泛著詭異的色澤。
李明月接過鹽粒輕輕一嗅，立刻偏過頭咳嗽起來：“硫磺味太重了?！八闹讣庹瓷消}粒后很快泛起不自然的紅色，“這鹽怕是連牲口都不肯吃?！?
趙四搓著手陪笑：“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兒的鹵水本就帶著硫氣。崔老爺...不，崔賊當年為了多出鹽，命人在井里倒了硝石...“
程巖突然抓住老鹽工的手腕：“你說什么？硝石？“
“是、是...“趙四被嚇得結巴起來，“崔家管事每月都會運來幾車硝石粉，說是能讓鹵水快些成鹽...“
程巖與李明月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硝石遇水產生的亞硝酸鹽，正是讓鹽色發青、味道苦澀的元兇。更可怕的是，長期食用這種鹽會讓人慢性中毒。
“帶我去看鹵井?！俺處r的聲音像淬了冰。
穿過泥濘的鹽田，一口直徑丈余的石砌深井出現在眼前。井沿上布滿深綠色的苔蘚，十幾條竹制導管像蜘蛛網般從井口延伸向各處的曬鹽場。程巖俯身望去，井下的鹵水泛著詭異的墨綠色，水面漂浮著絮狀物。
“取水?！俺處r下令。
當木桶從井底升起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桶壁內側附著厚厚的黑色沉淀物，打上來的鹵水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
“這不是普通的鹽井?！袄蠲髟掠勉y釵蘸了蘸鹵水，釵尖立刻蒙上一層暗紅色的銹跡，“含鐵量太高了?！?
程巖的指節捏得發白。崔氏明知這種鹵水有毒，卻為了暴利繼續制鹽。更可恨的是，這些劣質鹽大部分都供應給了邊關守軍。
“現在日產多少鹽？“他沉聲問道。
趙四掰著粗糙的手指算了算：“天氣好時能有十石，雨季就...就三四石吧?！?
“多少鹽工？“
“連采鹵帶曬鹽的，統共八十三人。“
程巖在心里飛快計算。按這個效率，每人每天生產的鹽還不到十二斤。而據他所知，江南的官辦鹽場，每個鹽工日產能達到三十斤以上。
“去倉庫?！八D身時，靴子在井臺上碾出一聲刺耳的摩擦音。
鹽倉是座低矮的土坯房，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霉味混著咸腥氣撲面而來。程巖的目光掃過堆積如山的鹽包，隨手劃開一袋，泛黃的鹽粒像沙礫般嘩啦啦流出來。
“這些...都賣給邊軍？“李明月的嗓音微微發抖。
趙四低著頭不敢答話。角落里幾個正在裝袋的鹽工突然跪了下來：“大人明鑒！我們只管制鹽，從不敢過問賣給誰?。《?，現在不都是這樣的嗎，像我們，平時最多只能用醋布，有鹽就不錯的?！?
程巖抓起一把鹽攥在掌心，尖銳的顆粒刺進皮肉。鹽井的困境比他想象的更嚴重——落后的工藝、有毒的鹵水、被壓榨的鹽工，還有流向邊關的毒鹽...這一切都必須改變。
“傳令?！八蝗婚_口，聲音在空曠的鹽倉里回蕩，“即日起，鹽井全面停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要這口井，脫胎換骨。所有人，都給我過來“
程巖一腳踢開鹽倉角落的雜物堆，飛揚的塵土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中形成一道朦朧的光柱。他蹲下身，用匕首在地上劃出一幅簡圖。
“看好了?！暗都庠诤粚嵉哪嗟厣嫌巫?，勾勒出一套前所未見的裝置，“這是新的制鹽流程。“
李明月提著裙擺蹲在他身旁，眼睛越來越亮：“蒸煮、過濾、重結晶...妙??！“
老鹽工趙四卻一臉茫然：“大人畫的這些竹管、木桶...“
“去把庫房里所有鐵鍋都搬來?！俺處r收起匕首，轉向老鹽工趙四，“再找幾個可靠的工匠，要手腳麻利的?！?
兩個時辰后，鹽井旁的空地上支起了五口大鐵鍋。程巖親自指揮工匠們用竹管和木桶搭建起一套奇怪的裝置：鹵水先流入鋪著細沙和木炭的過濾桶，再通過竹管導入鐵鍋熬煮，最后經冷卻槽凝結成鹽晶。
“這...這能成嗎？“一個年輕鹽工小聲嘀咕。
程巖不答，挽起袖子舀起一瓢鹵水，緩緩倒入過濾桶中。渾濁的液體經過三層過濾，流進鐵鍋時已經變得清澈透明。
“生火！“
柴火在鍋底噼啪作響，鹵水很快開始翻騰。程巖盯著漸漸縮小的水面，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將里面的白色粉末撒入鍋中。
“這是？“李明月湊近問道。
“純堿?！俺處r壓低聲音，“能讓鈣鎂離子沉淀。“
鍋中的鹵水突然翻涌起大量白色絮狀物，像一場微型雪暴。鹽工們發出驚呼，卻見程巖不慌不忙地用銅網撈起這些沉淀。剩下的鹵水變得晶瑩剔透，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液態的琥珀。
“繼續熬?！?
當水分蒸發大半時，程巖突然抬手：“停火！快把鍋端到冷卻槽！“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隨著溫度下降，鍋底開始析出細小的方形晶體，像是一層晶瑩的雪花。這雪白細膩的結晶與鹽工們平日所見的粗鹽判若云泥。
“嘗嘗。“程巖捏起一撮遞給趙四。
老鹽工戰戰兢兢地舔了舔，混濁的眼睛突然瞪大：“咸...咸的？不苦也不澀！“
李明月也取了些許放入口中，咸鮮純粹的味道讓她睫毛輕顫：“這才是真正的鹽...“
圍觀的鹽工們騷動起來，有人偷偷抹眼淚——他們制了一輩子鹽，第一次知道鹽可以如此純凈。
程巖提高嗓門：“都看清楚了？從今往后，咱們鹽井就按這個新法子制鹽！“他轉向趙四，“過濾用的木炭每日更換，熬煮時火候要...“
話音未落，人群后方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推搡聲和驚呼。“讓開！讓我過去！”尖銳的嗓音中帶著哭腔，像一把生銹的刀，硬生生劃破凝滯的空氣。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從人群中沖出，撲向那口結滿鹽晶的鐵鍋。程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發現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破爛的衣衫下肋骨根根可見。
少年被猛地扯住，身體在空中踉蹌了幾下，差點摔倒。程巖這才看清，這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形單薄得可怕，破爛的粗布衣衫緊緊貼在身上，肋骨根根凸起
“我娘...我娘病了...“少年瘋狂地掙扎著，哭喊聲響徹整個鹽場，“上次有個道士說，我娘是小鬼遮眼...說吃口精鹽就能好，可是這里沒有，我家也買不起。公子行行好，讓我拿點回去給我娘“
現場突然安靜得可怕，程巖的手不自覺地松開，少年如同一頭發狂的小獸，撲到鐵鍋旁，瘋狂地抓食鍋邊的鹽粒。
李明月的眼眶紅了。想要安撫這個可憐的孩子，她輕輕按住少年的肩膀：“別急，這些鹽...“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從少年領口露出的脖頸上，赫然布滿了青紫色的斑點——正是長期食用毒鹽的癥狀。
他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骨節泛白。猛地，他一個轉身，抬起腳，狠狠踹向旁邊堆積如山的劣質鹽包。“轟”的一聲巨響，鹽包瞬間坍塌，雪白的鹽粒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地上鋪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
“把這些毒鹽全埋了！“他的吼聲在鹽場上空回蕩，“從今日起，我要這鹽井出的每一粒鹽，都對得起天地良心！“
三天后，鹽井旁的工坊已經人聲鼎沸。程巖站在新搭建的指揮臺上，望著下方熱火朝天的景象——三十口大鐵鍋整齊排列，蒸騰的水汽在朝陽中形成一片朦朧的霧靄。
“第一組過濾完成！“趙四沙啞的嗓音從東側傳來。老人如今腰板挺直了不少，正指揮著十幾個鹽工操作五座新制的過濾裝置。渾濁的鹵水經過細沙、木炭、粗布三層過濾，流入竹管時已經清澈見底。
程巖大步走過去，指尖蘸了滴過濾后的鹵水嘗了嘗：“苦味淡了七分，但鐵腥氣還在?！八D向身后跟著的年輕工匠，“去把備用的磁石粉拿來。“
李明月正在西區監督冷卻槽的改造。她挽著袖子，發髻松散地垂著幾縷青絲，正手把手教幾個女工調節竹管的傾斜角度：“水流要緩，太快了結晶會不均勻...“
“公主！“一個滿臉雀斑的少女突然驚呼，“三號槽出鹽了！“
眾人圍攏過去。竹槽底部果然已經結出一層細密的晶粒，在晨光中閃爍著砂糖般的光澤。女工們小心翼翼地用木鏟刮取，雪白的鹽粒像初雪般簌簌落下。
“比昨天的更細更白！“少女捧著一把鹽，激動得聲音發顫。
李明月卻蹙起眉頭：“產量還是太低?！八赶蚨逊e如山的原料區，“照這個速度，一個月最多五百石?！?
正說著，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歡呼。程巖改良的磁石過濾法初見成效——經過磁石粉處理的鹵水，熬煮后幾乎完全去除了鐵銹味。趙四正帶著士兵們將這個方法推廣到各個煮鹽區。
午時剛過，鹽場的產量已經突破往日全天的記錄。程巖召集所有工頭在新建的議事棚開會。
“現在每口鍋日產鹽兩石。“他指著沙盤上的模型，“若將煮鹽區擴大三倍...“
“大人，木材不夠啊?！柏撠熑剂系睦蠌埑蠲伎嗄槪案浇搅侄急淮藜曳サ貌畈欢嗔恕！?
程巖嘴角微揚，從案下取出個陶罐：“試試這個?！跋崎_蓋子，里面是黑黝黝的碎渣。
“這是...石炭？“趙四驚訝道。
“煤礦就在北山坳?！俺處r敲了敲陶罐，“熱量是木柴的三倍，我已經派人去開采了?！?
“石炭不比木柴差，“他邊示范裝填邊講解，“要敲成雞蛋大小，層與層之間留指縫寬的空隙。“炭塊落入爐膛的悶響，與木柴的輕脆截然不同。
李明月補充道：“石炭燃燒時注意通風，避免毒氣?！八归_一卷圖紙，“這是新設計的煙道...“
議事一直持續到日暮。當眾人散去時，鹽場的改造方案已經確定：東區專司取鹵過濾，西區負責熬煮結晶，新建的北區將采用梯級蒸發法提高效率。程巖還專門劃出南區，由李明月負責研制添加了草藥的特種鹽。
夜幕降臨，鹽場卻依然燈火通明。為了防備崔氏破壞，趙四安排了士兵三班倒巡邏。程巖舉著火把巡視到北區時，發現十幾個鹽工自發地在加班搭建新的蒸發池。
“大人！“領頭的漢子抹了把汗，“咱們算過了，這池子要是做成階梯狀，鹵水能自己往下流，省力得很！“
程巖拍了拍他的肩膀，火光映照出漢子皸裂的手掌上新添的傷口。他忽然解下腰間酒囊塞過去：“悠著點干，日子還長?！?
三更時分，程巖回到臨時住所，發現李明月伏在案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支炭筆。桌上攤開的賬冊寫著密密麻麻的數據：鹵水濃度、燃料消耗、結晶速率。
他輕輕抽走炭筆，目光掃過墻上掛著的新舊鹽樣對比——左邊是崔氏時期的毒鹽，灰黃粗糙如沙礫；右邊是今日產的鹽，潔白細膩似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