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偏殿,實際上堪比一座宮。
陳圣在自己這間偏殿里頭逛了一圈,十七間屋子,前九后八,前殿正中的明間設有屏風和寶座,寶座上擺著蒲團,跟前是一方小香爐與一口銅磬。
才在寶座蒲團上坐下,他便拿起木槌,隨手一敲。
‘當!’
清脆而綿長的聲音回蕩在空曠明間中,三息才絕。
“據說,京城皇宮里昭武帝敲的銅磬,一槌下去,余音可響徹整座大高玄殿,八十一息方才靜下。”
靈槐笑瞇瞇的走了進來:
“那銅磬響時,脆音繞梁,大高玄殿中的太監、宮女、侍衛,便都匍匐,口誦‘飛元妙應,玄真道皇,統掌五雷’,聲聲不息,直至八十一息后銅磬余音消止。”
陳圣哈哈一笑:
“這怎么都該算皇宮秘聞了吧?”
少女得意:
“婆婆說,我如今比江湖上排列天地人三榜的百曉生,更像是百曉生。”
她三兩步蹦跳至近前,丟去在外頭時的端莊和禮節,一屁股坐在陳圣身邊,道:
“走過來的時候,我看見漢王世子去尋了陳德清,金昭烈去尋了金阿蠻,還看見孟祝濤的那間偏殿中,進了一個又陰又柔的江湖中人。”
陳圣若有所思:
“果然如同莊洪所言,內行司與西蜀王達成了合作,這昭覺寺究竟有何利益可圖,讓他們甚至要直面一位大宗?”
靈槐微微搖頭:
“莊洪應該知道一些,上次他不夠實誠,沒有說盡。”
陳圣頷首:
“意料之中,半天時間調集一百精弩精甲,在丐幫里安插兩個死士暴出密信,他在北楚破冰臺的位置,不會低。”
“這樣的人,哪怕自身性命不保,又豈會輕而易舉就透露所有東西來?”
緩了緩,陳圣話鋒一轉:
“對了靈槐,你和金雞村的村民,關系似乎......不那么好?”
靈槐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平靜開口: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在打獵時便死了,沒兩個月,村子里吃絕戶,把我娘逼死,我也被他們丟進了井里。”
“是婆婆將我從那口藏著水鬼的幽井中給撈了出來。”
說著,少女有些失神:
“婆婆說,村民們之所以會這樣,是一個大詛咒,那詛咒叫諸葛一脈,癡、愚、蠢、壞、貪、惡、奸,唯一的例外是我。”
陳圣沉默。
靈槐自嘲的笑了笑:
“婆婆說,諸葛一脈哪怕遭了血脈綿延的詛咒,但屬于這個姓氏的氣運半點不減,我是諸葛中唯一的正常人,那龐大的氣運也就聚在了我一人身上。”
“所以,我注定會有媲美先祖忠武公的天資。”
忠武公,便是臥龍諸葛孔明,三造大漢后,他被敕封為忠武公。
在他之前,東西兩漢一共就四位公爵,且其中兩個,一個是安漢公,叫做王莽;一個是被封為魏公的曹操。
陳圣輕聲問道:
“婆婆不姓諸葛么?”
“嗯,婆婆的來歷沒人說的清楚,我們那個快八十歲的村長說,婆婆在他小時候,就已經是婆婆了。”
陳圣呼氣,把玩木槌,再敲了一下銅磬。
‘當!’
余音回蕩,三息才絕。
“諸葛氏的氣運......這氣運之說,竟是真的?”他問,覺得這玩意太過玄而又玄,但再一想,卻也并不離奇。
仙術都有的世界,存在虛無縹緲的氣運,也很正常。
“嗯啊。”
靈槐輕輕點頭:
“人有人運,家族有族運,各類命數,也有屬于各類命數的運,再往上就是國運。”
陳圣好奇:
“你說,南慶和北楚,誰的運更昌隆?”
靈槐答道:
“不分伯仲,正因如此,大慶朝廷才會建立一座教化使司。”
陳圣更摸不著頭腦了:
“教化使司怎么又和運數扯上關系了?”
“公子,兩司一衛中,內行司權勢最盛,但教化使司卻最特殊......教化使司的根本職責,是教化、安撫、鎮壓、監視蠻夷啊。”
靈槐仔仔細細的解釋著:
“天下有十國,以慶朝和楚朝為大,余下的,盡是兩朝的藩屬國。”
“南慶北楚不分伯仲,氣運之爭,就落在了諸多藩屬國上,如慶朝在東邊有座高麗,楚朝在東邊就掌握著一個倭國。”
“西邊兒,慶朝拿捏有天竺和遼國,北楚在西邊便也有金國與蒙國俯首稱臣。”
陳圣恍然大悟:
“藩屬國對于慶朝來說,都是蠻夷,教化使司的職責,便是看顧好慶朝的藩屬國?”
“沒錯。”靈槐點頭:“慶楚之運,爭不出高下,便讓各自的藩屬國來爭,這也是為什么南慶北楚二十年不曾互伐的原因——沒意義。”
陳圣呼了口氣:
“這么說來,教化使司的權,大的嚇人啊......”
“嗯啊,若公子能升任成【蛟使】,便可著蛟龍袍,前往一座藩屬國,行教化之權——說是教化,實際上是去當土皇帝的哩!”
“靈槐你一共說了六座藩屬國,那還有兩座呢?”
“一個是最南邊的蠱國,為慶朝輸送蠱毒陰邪之物,一個是最北邊的涼國,為楚朝輸送軍械奇巧之造。”
陳圣這下大抵聽明白了過來,敲著銅磬,聽著脆聲兒。
他最后問道:
“若金雞村姓諸葛,承載諸葛這一姓的氣運,那,白蛇寨呢?”
靈槐定定的看著陳圣:
“這件事情我問過婆婆,婆婆沒有回答我,我向婆婆說過我的猜測,婆婆也不置可否。”
“這么多年來,我一共就只有三個猜測,沒被婆婆驗證過。”
緩了緩,靈槐幽幽開口:
“我覺得,我應該是猜對了的......公子,你應該也能想到,不是嗎?”
陳圣閉目沉思,敲打銅磬。
他想到了大祭司,想到了金兄的昭烈之名,想到了保寨仙的老祖宗——那只四千年前的蛟龍。
那只曾被劉邦一斬為二,曾陪劉邦征戰天下,曾顛覆了西漢的蛟龍,它和劉姓,像是又恩又怨。
許久。
在清脆的余音中,他睜開眼:
“白蛇寨的姓......該不會,是劉吧?”
靈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金刀之讖.....若將劉姓之人拔了脊骨,斷了根本,自然就沒了逐鹿問鼎的刀,只剩下個金了。”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婆婆沒說對還是不對,但我覺得,該是八九不離十吧?”
陳圣默默的聽著,深吸了一口氣:
“諸葛一脈的氣運,落在了你的身上,那劉氏的氣運,落在了誰的身上?”
“靈槐,我是隨母親姓的.....婆婆讓你來幫我,我該不會,其實是姓劉的吧?”
靈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從金雞村出發前,我也問過婆婆,我要幫的人是不是姓劉。”
“婆婆告訴我,你并不以劉為姓,你的父親也并非漢的遺民。”
“現在來看,也是這么個理,十九年前陳家鬧出天大丑聞,本要嫁給周王的陳秋,卻已懷了身孕,陳家震怒到極點。”
緩了緩,靈槐輕聲細語的繼續道:
“公子的母親當年不肯說出你的父親是誰,但這天下是有追根溯源之術,至少能通過氣運之聯系,算出公子你父親的真姓。”
“陳家,也一定去算了的......若真姓劉,公子恐怕活不到今天。”
聞言,陳圣摸了摸下巴,松了口氣:
“那就好,我還真怕我那素未謀面的爹姓劉,一個內行司和昭覺寺的渾水,就讓我焦頭爛額.......”
他伸了個懶腰,一下又一下的敲打著銅磬,在想。
金雞村的大婆婆,認識自己。
還很熟悉。
甚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是當年整個陳家都查不出來的玩意。
可陳家遠在京城,那位大婆婆又在西蜀,相隔不知多遠多遠......
大婆婆神秘如此,那寨子里的大祭司,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