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惡不過是紅衣!”
北市,說是三省邊民們的一處互市,但這些年來已漸漸發展成一處小集鎮。
各種鋪子、客棧乃至青樓,一應俱全。
占地不算廣,人也不算多,但卻比很多縣城都要繁華。
張家客棧,雖地處北市邊緣,來往的客人卻是各個客棧、酒樓里最多的。
也最鬧熱。
今日的客人又格外多。
背著九環刀的壯漢豪飲一大口酒,一拍桌子,繼續道:
“那三件紅衣,一件錦紅衣,一件繡蛇衣,一件內行司的猴兒衣,是又惡又兇,但旁個人怕他們,老子可不懼!”
他打了個酒嗝,醉眼朦朧,得意洋洋:
“當初在洛陽府外,我一個人便斬了三個蛇司的探子,嘿,你別說,那些個探子身上,銀錢還不少!”
坐在隔壁桌的年輕公子搖著扇子,驚訝道:
“九環刀,洛陽府......閣下莫非是洛陽刀甲,周全實?”
“便是灑家!”漢子哈哈一笑:“繡花扇,秀才衣,我若沒猜錯的話,公子是人榜十七的錦繡書生吧?”
“正是在下。”書生抱拳做禮。
堂客們發出驚呼,洛陽刀甲,錦繡書生!
這可都是江湖中名聲很盛的俊杰,位在人榜前列!
一時之間,恭維聲,敬酒聲,贊賀聲,此起彼伏。
壯漢子笑的更洪亮了,與旁人說笑,罵那朝廷鷹犬,說這昭覺寺的傳奇故事,好不快活!
“可惜可惜,此地是蠻蜀,那三件紅衣都不敢來,砍不了朝廷鷹犬!”
漢子又是一大碗酒下肚,搖頭嘆息直拍大腿。
怪異的是,這次沒人附和。
客棧里很安靜。
漢子眉頭一皺,下意識的轉過頭,看向客棧大門。
門外,數十匹高頭大馬,數十件淡紅色的蛇錦衣袍。
‘啪!’
漢子手中的空酒碗,摔碎在了地上。
五十余位紅衣緹騎里頭,為首的陰冷青年轉過頭來,一身淡紅錦衣,錦衣上繡著兩條蛇紋。
陰冷青年冷漠開口:
“周全實,洛陽人士,身負四重大罪。”
漢子額頭冒出冷汗,連拔出背后九環刀的勇氣都沒有,轉身就想要逃。
青年一拉韁繩,烈馬飛踏進客棧,長槍一刺一挑,漢子便如同破布娃娃般被甩飛了出去,尸體將一張木桌砸碎。
人榜十四,洛陽刀甲,隕。
青年收起長槍,身上淡紅色的錦衣中,兩條蛇紋爬走,看上去又陰又煞!
他掃視了一圈,被他目光落見的堂客無不頭皮發炸汗毛豎離,無人敢言語,無人敢喘息。
青年騎著馬,出了客棧,紅衣緹騎飛馳而去,馬踏長街,蹄聲轟隆,所過之處路人無不收聲、垂首。
張家客棧里也還是一片死寂。
許久。
“蛇司的紅衣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錦繡書生喃喃自語,握著扇子的手滿是汗水。
沒人回答。
幾個店小二將尸體搬抬了出去,沒一會兒,從中原來的俊杰們又都繼續飲酒,但已無人高談闊論,甚至不敢大了聲兒,
生怕將那些毒蛇給招來!
三件紅衣,錦衣衛的錦紅衣,內行司的猴兒衣,教化使司的繡蛇衣,
江湖人士最怕的,就是繡蛇衣,繡蛇衣里,又最怕騎著馬的緹騎。
錦衣衛和大內行司可沒功夫搭理他們這群泥腿子,唯有蛇司的紅衣緹騎,負責追、獵、捕、殺,追獵捕殺的對象,便有江湖豪俠們。
“是了,是了!”有俠客凝重:“這兒是蠻蜀,本就該有蛇司的人,最多的就是蛇司的人!”
“別要忘了,蛇司是教化使司——教化使司教化的,可不就是蠻夷么!”
堂客們恍然大悟,說話做事,都更謹慎了些。
“剛才那個殺人的,就是蛇司里的【蛇】吧?”
“肯定的,一蛇掌五十人......我聽說,教化使司的蛇,都是已點燃命火的強人!”
“難怪堂堂人榜十四的洛陽刀甲,被一槍釘死哩!”
有人唏噓不已。
“客人,打尖兒還是住店?”
店小二的招呼聲響起,堂客們側目看去,眼睛都是一亮。
穿著素衣的少女走進客棧,素衣沾水,打扮怪異,纏著佛珠戴著護身符,手中還捧著一卷濕漉漉的書冊,但容貌是上上之類。
并非那種一眼驚艷的傾國傾城之姿,氣質上更像鄉鄰里的質樸女孩,但給人的觀感,就是要勝過大艷大麗的狐媚女人。
女孩身后跟著的,卻是一個赤著腳,沒穿衣服,只圍了一條草裙的山野蠻子。
那山野蠻子看著,很虛。
堂客們的眼中閃過鄙夷之色。
“住店。”
諸葛靈槐脆生生道:
“要一間上房,記掛在俺們金雞村賬上就行。”
“喲,靈槐姑娘?”掌柜的一眼認出了諸葛靈槐,擔著笑臉彎著腰,大步迎了上來:
“您怎么來了?”
堂客們有些詫異,金雞村......一個村里頭的鄉野姑娘,怎的叫掌柜恭恭敬敬?
“和我朋友來的,到昭覺寺上香。”諸葛靈槐指了指身邊,正好奇張望、一副沒見過世面模樣的陳圣。
掌柜看了眼陳圣腰間圍的草裙:
“這位是?”
“白蛇寨的。”諸葛靈槐簡短道:“來的路上我們墜了河,他的雞羽被沖走了。”
“原來如此。”掌柜恭敬依舊。
諸葛靈槐此時好奇問道:
“進門時候,看見有尸體被抬了出去......發生什么了?”
“您有所不知,死的是人榜十四的洛陽刀甲周全實,紅衣大人們剛才路過,聽見他的妄言,便給一槍釘殺了。”
諸葛靈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吩咐小二將兩人引上了樓,掌柜這才擦了把汗水,臉上閃過迷惑。
金雞村的靈槐姑娘,怎么和白蛇寨的蠻子攪合到一起了?
怪事兒。
錦繡書生此時又搖起了扇子,好奇問道:
“掌柜的,這金雞村是什么?怎的叫你敬成這般模樣?”
老掌柜斜了眼這位人榜高手:
“金雞村是龍驛縣底下的村子,村子里的大婆婆是高人,我承過其恩惠的。”
書生失笑:
“原來就是個鄉野小村......鄉野里頭,能有什么高人?”
老掌柜呵了一聲,沒再搭理他。
樓上。
諸葛靈槐攙著陳圣進了房間。
“人榜是什么?”陳圣好奇問道:“我在龍驛縣掉了次腦袋后,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諸葛靈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喔,江湖上的野榜,給二十五歲以下的江湖人士們排位的。”
陳圣一驚:
“那剛才死的人榜十四,豈不是青年男女中,名列第十四位的俊杰?”
“是個鏟鏟。”少女飆出一句西蜀土話來:“一般新生三四百天,就能上榜了,人榜十四,我估摸著也就是新生八九百天的水準?”
陳圣:???
陳圣:“啊?”
少女翻了個白眼:
“窮文富武,這些混跡在江湖里的,說好聽點是俠客,說難聽點,就是沒正事兒的盲流子!”
她搖頭道:
“千日新生是要用大藥熬煉的,新生一日就得一副大藥,據我所知,在中原,一副大藥的價格得十多兩銀子,還得有門路才能買到。”
“一兩銀子,能買三百斤米,千日新生,攏共就得一萬多兩銀子......你想想,一群沒背景、沒家底的盲流子,從哪里去找這一萬多兩銀?”
陳圣聽的目瞪口呆,念頭一轉,卻又覺得是這么個道理。
也對,江湖俠客,某種意義上,和上輩子的無業游民,似乎沒啥差別?
一兩銀子三百斤米,哪怕按照上輩子的購買力,一萬兩銀子,也相當于一千萬了。
實際上,恐怕不止。
畢竟,兩個世界的生產力可是天差地別,這年代,糧食就是命。
陳圣還是覺得有些不對:
“可那王百戶,就一個百戶官兒,說小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里去,而他可也已新生千日了......一個百戶,總不能摸出一萬兩銀吧?”
諸葛靈槐搖了搖頭:
“軍隊不一樣,千日新生,可以大藥熬煉,也可以軍中煞氣打磨。”
“而且,一群江湖上的盲流子,憑什么和正六品的世襲百戶相比?”
“那江湖上的人,眼界都淺,厲害的人,或在朝廷,或在三教,要么就是在豪門世家....江湖天地人三榜,地榜和天榜還像那么回事,人榜就算了。”
陳圣了然,撓了撓頭,似乎也是這么個理。
百戶聽著不大,手底下一百來號人,但好歹是正六品。
六品,放在上輩子,怎么也得是個正處乃至副廳了吧?
收斂雜念,陳圣好奇追問:
“天榜是最厲害的榜了嗎?譬如天下第一道宗王道陵,可就在那天榜之中?”
諸葛靈槐驚了,轉頭盯著陳圣。
陳圣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聲音變的有些低微:
“我說的.....哪里不對嗎?”
諸葛靈槐沉默片刻,幽幽開口:
“若那天榜第一知道,有人拿他和王道陵相提并論,恐怕要喜上三天三夜才是......都說了是江湖野榜,就龍驛縣的張師爺,估計都能擠進天榜。”
“當然,張師爺本身也很厲害,龍驛縣的孟祝濤,畢竟是蜀城知府的嫡子,西蜀王的孫子.....身邊有高人是正常的。”
聽到這里,陳圣對天地人三榜徹底失望。
所謂江湖俠客,原來不過是土雞瓦狗。
不過嘛,這些土雞瓦狗......
他想起走進客棧時,那滿眼的墨跡。
幾乎每一個江湖人士身上,都有墨跡。
陳圣心頭一陣悸動,連忙默誦真武咒,平復下殺心,自己是有底線的。
至此,對于墨跡,他大抵有了猜測——恐怕,只有開始新生、筑基的人,身上方會有墨跡。
殺之,才能奪命。
普通人身上的命數,為何奪不得呢?
搖了搖頭,不再思索這些繁雜事,陳圣剛想要繼續追問諸葛靈槐,卻瞧見這丫頭,已然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她一整夜未眠。
將小丫頭抱在床榻上,雖然自己身體還很虛弱,但一轉念頭,想到底下來自中原的江湖人士的水準,陳圣倒也沒太大的顧及。
想了想,將裝著腰牌、書信和銀鈔的布囊帶上,他便出了客房下了樓。
一樓大堂,堂客們對這個走下來的草裙蠻子只是打量了兩眼,便不再多瞧,
對于一些鄙夷的目光,陳圣倒也不以為意,反而一個又一個的打量著這些‘江湖俠客’。
鼠命,牛命,兔命......
除了沒有虎命和龍命,其余十大主命,都可找見。
陳圣深吸兩口氣,連忙默誦真武咒,
不是他嗜殺,而是那種狩獵命數后,獲得天生妙術,增添力量的感覺,實在太過暢快。
他能自持,已經很不容易,要說半點雜念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這兒怎么會有如此多中原來的江湖人士?”
陳圣有些困惑,此時也不知金昭烈和阿蠻在哪兒,出去干找也不是個事兒,
索性便尋了一張空桌坐下,要了一壺酒和兩碟小菜,再要了一大份炒飯——他餓急了。
一邊吃,他一邊靜靜聽著堂客們的談論。
“這野蠻子還會用筷?”有堂客小聲發笑。
陳圣依舊不在意。
富有者,不會因為被窮困者嘲笑生活困頓而惱怒。
他只是靜靜的聽著,漸漸也明白了這些中原俠客們蜂擁而至的目的。
昭覺寺的法會三年一次,今年又格外盛大,
來的不只是江湖豪俠,還會有中原的世家貴人,只因為昭覺寺放出話來,今年法會,會選擇三人,為之祈福。
至于祈福有什么特殊?
陳圣不得而知。
但聽見一位堂客說,昭覺寺的【祈福】,乃是傳說中的【大玄之術】。
奇、異、妙、玄、仙,自己所會的斷頭不死、暴血和震山吼,大抵都是勉強躋身于妙術行列,
而玄術之能,依照王八道長所言,大可搬山倒海,小可先見未來。
“據聞,此次漢王世子也會來,爭那祈福名額。”
“堂堂漢王世子,需要和我等爭?直接內定還差不多!”
“這你就不明白了,昭覺寺一視同仁,皇親國戚、世家豪門、江湖俠客,一般無二!”
“嘖,恐怕也唯有昭覺寺,方才能得如此底氣了吧?”
“到底是天下前五的寺廟,再說了,此地是蠻蜀,中原的貴胄,在這兒可不好使。”
靜靜聽著堂客們的交談,陳圣心頭大抵有了數。
恰巧此時。
客棧外響起車輪滾滾與馬蹄聲,陳圣連同堂客們張望出去,三架黑色馬車,停在客棧外,馬車上繡著金線,還有小旗插著一側,旗子上是一個‘漢’字。
“說曹操,曹操到啊......”有堂客失神喃喃。
下一刻,馬車上走下一個溫潤如玉的青年公子,滿身書卷氣,滿身貴氣。
公子掃了一眼客棧,目光落在一個猛猛刨飯的蠻子身上,微微一怔。
他走進來,一屁股坐在了陳圣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