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你說，入隊伍圖個什么

歐喜洋看見了那一幕。一群伢喜鵲一樣歡叫著跳進田里。剛收割后的地里有些雜亂，那些伢在那歡天喜地地釘著那些木板。歐喜洋那會已經割了五丘田。他不說塊也不說片，他還按贛南老家的叫法，叫丘。他知道那些木板的作用。他想，欠條不欠條的還有什么用呢？隊伍還真能重新回這地方來？

他割完那些青稞，覺得身上力氣還鼓脹著，絲毫沒有消泄。他是一團之長，竟然還對那些田地有些戀戀不舍。他想，怪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我竟然像有使不完的勁。

后來他想，他的鼓脹和郁悶都來自這場沉寂。他是個老兵，是這個團的團長。這個團驍勇善戰，被人稱作“鐵團”。現在他和他的鐵團就這樣窩囊地在這荒僻地方待著，待得很憋悶，待得他渾身說不出地難受，手癢癢心也癢癢。他有些想不通，不是動員了要打松潘的嗎？他等著，他手下的士兵也在等著。可怎么遲遲不見動靜？

人家就是想這么將你困死憋死悶死，難道就按人家想的那么弄？他想。

當然不可能，他想，他想湘江之戰打成那樣也沒讓白軍得逞。現在紅軍不動肯定有原因，等就是了。

看來像是等來了。上頭叫收青稞，上頭叫每人打三雙草鞋。上頭還叫收皮毛制衣物什么的。歐喜洋就嗅出點什么來了。他是個老兵，有些經驗。看樣子有仗打。他想著，心里很高興。他掏出煙桿獨自在那吸了幾口。他想找個人說會話，但那些人都說累了餓了喊著要回去回去都走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得天他們幾個伢也跑得沒了蹤影。

“看就是……”有人在他會跟人這么說。

“三五天，頂多也就三五天就會有命令下來。”他會說這句。

可惜沒個人在，歐喜洋有些失望。若有人在，他會跟人說上一陣子話，這些日子他憋得太難受了。

“我看要交火了。”

“哦哦，總算等到這一天了。他娘的，老子憋死了。”他想，他接下來想說這兩句。

后來，他就覺得真有個人在身邊了。

“你不信？你看就是。”他真把那石頭當人了。

“人圖什么？你說說……”他說。

“不就圖個痛快？進隊伍誰不圖這個？沖沖殺殺那多痛快？不死那是命大，成個英雄好佬，死了也能死個痛快。你說‘我還圖個什么’。”歐喜洋說的是實話。他三十的人了，上沒老下沒小，赤條條一個。他也沒家產沒田沒屋，有的就是一身蠻力，給財主做長工。紅軍來了贛南，歐喜洋入了隊伍。他覺得還是隊伍里痛快。揚一揚掌中匣子槍，揮一揮手里大刀，財主家臉就灰了。多痛快的一件事！沖沖殺殺，威風八面，多風光的一件事！攻城略地，橫掃千軍……啊啊，真是痛快淋漓。就是湘江邊上那場惡戰，在歐喜洋看來也不是個事，無非就是一死，就是死戰場上也死得痛快，二十年后又是條好漢！死算個什么？

“你說呀，你說入隊伍圖個什么？……”他抬頭，突然發現那只是塊石頭，自己都笑了起來。

嗬嗬，鬼喲，他想，都是憋出來的，憋出毛病來了。這回好了，看就是，很快，命令就會下來。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我回了，我得把三雙草鞋打了，就這幾天的事。他想。

他才走過那片山崖就看見毛義羅了。

“嗨！”

他朝毛義羅喊了一聲，把毛義羅嚇了一跳。

“歐大臉，你嚇著我了。”毛義羅說。毛義羅和他同村，毛義羅不叫他團長叫他歐大臉。

歐喜洋看毛義羅那臉，覺得毛義羅臉上有東西。

毛義羅說：“歐大臉，我又沒惹你，你嚇了我一跳！”

歐喜洋笑了：“看你說的，你待在這，我在那到處找人。”

“你找人幫忙？”

“找人說話。”

“哦……”

“鬼影也沒個……沒想到你在這。”

“哦哦……我肚子痛……我找地方……”

歐喜洋看了看毛義羅，總覺得這個同鄉有些鬼祟，他想不出毛義羅為什么要那樣。他沒多想。但他知道反正那男人不是真的肚子痛，肚子痛那是個托詞。

“看就是，頂多三五天……”

“什么？”

“哦！我說命令，我說會有仗打。頂多三五天的事，你看就是……”

歐喜洋說著，看見毛義羅臉上肉跳了幾跳。他也沒多想。他在看峽谷那頭，那頭早沒了伢們的聲息，只有那些木板立在田邊。落日把天燒出一片艷紅。他想，這地方不長莊稼也沒多少人氣，但天卻是那么個鮮艷顏色，怪了，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