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蒲芋遠遠跟著楊靄徊,看他挑了一些青菜、蘑菇、卷心菜、西紅柿和青椒。又買了一些菠蘿、火龍果,還有她沒見過的“蓮霧”,紅彤彤的,形狀像燈籠,又像心變胖了。
“這是最后一次。”臨下車前,懷蒲芋終于說出想了一路的話。又想到她自己廚藝很差,她有些羞窘,只好低下頭。
“嗯,后座門沒壞。”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想說他不想再騙她了。偶爾撒謊饒有趣味,不必想著圓謊,可一直不得已說謊就有些費腦。他覺得疲憊。
楊英岫在他成為檢察官助理那天叮囑他:“我和你媽媽一直教育你待人接物的分寸,告訴你要用心做事,真誠為人,只是你所在的社會已經存在許久,不是荒原可以開墾,而是一件已經織好的毛衣。你的加入就像一根針,所以更要懂得說話做事的分寸,有時候一個人說話就是以所有人都懂為前提。你要明白和人交往中太過坦誠在對方眼中也許反而是愚蠢,會被利用。說這些只是希望你記得社會存在這樣的事情,多留個心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就懂這些。
楊靄徊有時不回答對方的問題,只為了不要欺騙那個人。但工作后他發現沒辦法一直沉默,總要說點什么繞過去,維持社交的體面。他越來越油嘴滑舌,有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你猜到了?”
懷蒲芋點頭,她當時相信了。后來得知警察沒找她的時候,她就對他所說的很多話都要打個問號。
如果他知道她也說謊的話,會怎么想呢?和她一樣的感覺吧。可是有些事情沒辦法說清楚。
鍋里的米飯已經沁出香味,楊靄徊給她泡了一杯普洱茶,又切了火龍果、蓮霧和菠蘿果盤。懷蒲芋坐在沙發上,每次他來她都想站起來,但想象中那種客套的場景很尷尬,尤其是在他家,她只好靜靜坐著,盯著茶幾。茶幾白色中帶點淺淺的綠色,果盤像一朵三色花,盛開在透明湖泊里。
聽見一頓一頓切菜的聲音時,她才抬起頭,稍稍放松,有些困惑他怎么自己切菜了,但既然對方沒說,她不會問的。只是難道一切真的抹去了?和第一次一樣,他好像又變得禮貌客氣。懷蒲芋盯著門看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門邊看著門鎖,她有種試密碼的沖動。探頭聽到水流嘩嘩聲之后,她輸入了111111,不對,自動清空了。她又輸入了000000,還是自動清空了,懷蒲芋又聽到炒菜聲,便繼續輸入299972——只有6個空,結果“密碼輸入錯誤3次,請60秒后重試”的提示音嚇得她定定立在那兒看著地面。她有種竊賊的感覺。
楊靄徊在她第一次輸密碼的時候就收到了手機系統信息,但他沒出去只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猜對。也想知道她是想走還是只是對門鎖感興趣。
現在他不能不出去。看到她站在那兒的時候,他故作驚訝:“你是想走嗎?我可以給你開門。”
懷蒲芋是有這種打算,但她又想到自己那樣做實在令人生厭,所以試密碼的時候已經打消這種念頭了。此刻她也只得點頭。再待一秒,她就要瘋了。
“啊,等等,菜要爆了!”
懷蒲芋轉頭看到他舞著鍋鏟沖進了廚房。菜要爆了是菜要焦了的意思嗎?她猶豫要不要跟進去看看,走了幾步又返回。
雞蛋沒焦,但他嘗了一下很咸,又不能添水,不知道該怎么辦。然后他想到了懷蒲芋。盡管懷疑她也沒轍,楊靄徊還是叫她來幫忙。懷蒲芋沒想到他炒的蛋居然完完整整,一個圓形,金黃色,就是油倒得有點多。油多的話,可以加入另一種菜混合著炒一下,應該就沒那么咸了吧。她指著泡在盆里的蘑菇問:“蘑菇可以和雞蛋一起炒嗎?”不會有成分發生反應引起中毒吧。
楊靄徊說:“應該吧,試試。”他知道濃度會變化,但溶液酸堿性不會因為水而改變,混合著炒菜真的能有用嗎。分攤面積,也許。他想不如試試。
看他也不確定,懷蒲芋打開瀏覽器,查到二者有營養協同作用,蘑菇中的維生素D可以促進雞蛋中鈣的吸收。她對他說:“我查了,可以一塊炒。”
“你為什么會考研?”楊靄徊把蘑菇丟進鍋里,油聲滋滋,他邊炒邊問。他覺得對于她和她家來說直接工作才是最好的,負擔會小一點。
她知道所有親戚都覺得她實在不該繼續讀書,家庭的擔子太重了,傷害的是爸爸媽媽的身體,但她還是報到入學了。爸媽仍舊支持她。每當家里極為艱難困窘的時候,她都想過放棄,最后那些事情過去了,她還是決定去讀書。既然有機會,她想珍惜。她也在做翻譯兼職掙錢,對爸媽說他們顧好家里就好,這樣他們不會那么累。
懷蒲芋很難過,保研的驚喜只是剎那,此后是無盡的為難,沒有喜悅,只有憂愁,還有他人的疑惑不解,也許他們認為她沒心沒肺,只顧自己。可是她是家里第一個讀碩士的人,她不能放棄。就是為了這個名頭,她堅持。
悲哀還是堅強?她問過自己很多次。后來她不再問。她決心不要白白浪費時間,而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碩士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楊靄徊把辣椒放進去,被辣得嗆咳,懷蒲芋說:“給鍋里倒幾滴水。”她有些看不下去。他拿著勺子倒了一點水,顯得凌亂忙碌。以前他還沒這么出糗。可能是有人在的原因。
“太嗆了,你去外面吧。”
“嗯。”
她本來要回答的——必須。
懷蒲芋走出去時,楊靄徊說:“我媽說過堅持就會勝利。”他不信,不知道她信不信。
他忽然覺得不該問她讀研的理由,其他人也會像他剛才那樣想吧。
懷蒲芋停步,轉身看到他右手拿著一個咬了半口的蘋果,左手拿著黃色木鏟炒蘑菇。
她說:“謝謝。”他似乎看穿她,現在很差勁。
他沒有看她,受不了她說感謝的眼神。一句公式一樣的話能有多少力量。
在楊靄徊端米飯和菜碟放到飯桌上的時候,懷蒲芋去了衛生間。她出來的時候,楊靄徊坐在凳子上嚼著蘋果,見她徑直走向沙發,他請她過去坐下一起吃飯。她推脫說已經吃過午飯,就不吃了。
“你不想嘗嘗蘑菇炒雞蛋嗎?萬一研究有誤呢。”他靠在椅背,邊吃邊說。
她想起他讓她喝礦泉水。不澀,很甜。還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那時候他只是委婉地給她水喝,現在呢。有些問題還沒說完就變成了一個句子。
“我不會嘗咸淡,也不會分辨味道的差異,就不浪費了。”她甚至記不起來他剛才是用哪只手炒菜。左撇子的右手用起來方便嗎?
“沒事,你知道我不是讓你嘗味道。”
人們是不是都有蠻橫的一面?她不吃就算了,他為什么覺得丟臉而勉強她。
楊靄徊記起曾在校園看到一個男生非要給女生蛋糕,但女生不要,他們拉扯幾個來回后,女生走了,男生把蛋糕放在了地面,也走掉了。他故意走慢,想看看他們有沒有回來,但只有一些同學經過時,詫異地盯著那顆顆鮮艷紅草莓點綴的楊桃形狀的蛋糕。他經過時差點想收拾垃圾,吃掉蛋糕,但又想也許他們會有人來拿就沒做好事。
中午回宿舍時他特意繞遠經過那個位置,蛋糕已經不見了。也許值日生扔掉了,也許他們有人折返拿走了。
現在他竟然也在干這種蠢事。楊靄徊又咬了一口蘋果,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不試。”既然他那樣說話,她也沒必要客氣。
“好。”他立刻說。
楊靄徊扔掉果核,吃了一小碗米飯,半碟雞蛋炒蘑菇。他一般只炒一個菜,一次次洗菜、切菜太麻煩了,碎菜葉粘在手上還特別癢,他又做得慢。
懷蒲芋始終坐在沙發,等著他洗碗結束,她就可以走了。
楊靄徊洗碗后又洗了洗手,坐在沙發扶手上,撇開一條腿。他看到普洱茶已經沉到底部,而水位沒變,便離開給她泡了杯古巴水晶山咖啡,他只要聞聞就覺得苦。
好精致的杯子!懷蒲芋看著他拿在手中的杯子,想媽媽一定喜歡這種亮晶晶的雪青色瓷杯。
楊靄徊把咖啡遞給她,她震驚:“謝謝,不用了。”她感覺都握不住精巧的小把手。
他舉著托盤,等著她接過去。
懷蒲芋只好接過托盤,輕輕放在茶幾上。她不敢把瓷杯拿出來。
“你一直坐著嗎?”他洗鍋很慢。
“沒有。”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
“你呢?”
“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是他自己的名字。楊靄徊說完才意識到她應該會以為是前者。
舒緩傷感的節奏伴著“every time I try to fly / I fall without my wings……”懷蒲芋向衛生間走去接了電話,如果是推銷的話,她也許正好配合對方完成撥打時長任務。她顧不了演戲造成的假象。
“對不起,我并不是嫌棄你,只是不能吃動物油食品。”懷蒲芋沒想到拍照片的人是和她同一個小組的同學。他計較她不吃他請客買的雞腿漢堡。
“懷蒲芋,你太假惺惺了。我不過借你的筆寫了名字,你卻洗了筆。”遲非和朋友約好去市體育館,向大門走去的時候遠遠看見她居然又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她也沒點自覺,還以為自己要一步登天了。一邊嫌棄他,一邊又對別人卑躬屈膝。他討厭她做的所有事情。以前他從來不知道討厭可以這么強烈。
懷蒲芋無可辯解,她不喜歡男生拿自己的筆,心里不舒服,所以下課后洗了筆才放進包里,可他竟然看到了,一定會以為她嫌棄他。她曾經擔心過,沒想到真的被人發現了。
“無話可說了?你嫌棄我,卻又和別人住在一起,夢想飛上枝頭嗎?妄想。趁被扔出去之前,你還是早早認清真相,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遲非覺得自己好像在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要撞南墻。他又加重語氣:“他爸媽竟然沒管!稀奇。懷蒲芋,其實你也可以找我。雖然我沒錢,但我家有。”他不知不覺放低聲音,調戲的腔調。
遲非沒想過說這些話,卻說了這些話。
“我沒有嫌棄。我借給你筆是因為你需要幫助,而我洗筆是因為不喜歡男生用我的筆。”
她說著說著放慢了語調,事實就是這樣,他生氣是應該的,她只能抱歉。可他諷刺她。
“你真的這樣想嗎?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希望不要因為這件事侮辱了我們彼此。”懷蒲芋掛斷了電話。她一開始只想沉默,但又覺得事情還是要解決。所以她開口,想要回擊的話也一一退潮,她不想再次傷害別人。對方冷靜后也許會覺得不安吧。
文字有時只是文字。她不在乎。即使她真的和他在一起,那又怎么樣?因為他家很富,所以她就要被扔出去嗎?她不會喜歡上那樣的人。
有人說愛是沖動,決定愛你——非愛。但懷蒲芋知道她只會決定愛或者不愛。
喜歡一盞精美的瓷杯,即刻。可愛,即刻后,一碧千里的綿延。
遲非怔怔地看著手機屏幕,他是從信息統計表中找到她的電話的,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費勁報復、打電話,還被掛斷了。
她竟然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她以為她是誰,隨意揣摩別人的心思,也太自負——無知了。遲非雖然憤怒,但心底還是無法反對,他當然不是那種人。退一萬步講,也不會憐憫她的祈求!
他思來想去又撥打了電話,懷蒲芋正盯著鏡子中的自己,不漂亮,不丑陋。她忽然想起自己容易凍紅的手指,仿佛在驗證腦海中回蕩著的刺耳的話。
且不說他不喜歡她,即使有可能,也不會有任何人同意的。她爸媽會覺得他比她高一層,她一定會看人臉色,而他爸媽應該絕對不允許。還有,她是回族。
而旁人也會說他怎么會看上她。
想多了。不會發生任何事。懷蒲芋洗了手,聽到鈴聲,感覺熟悉,接聽后果然是那位同學。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樣想的?錯了,我就是那樣想的。”他偏要這樣說。
“好。”她想也許他真的是那樣想的吧。
遲非感覺到了一字千斤重的滋味,弄不懂她究竟是搖尾乞憐還是無所謂。他掛斷了電話。
懷蒲芋一再發現人與人之間說話真的是犬牙交錯,不知道是因為想象力參差還是經歷的不同,彼此常常會錯意。
她回到客廳,楊靄徊還撇著腿坐在沙發扶手,他剛才通過那句歌詞搜索到歌曲Everytime,也是一首情歌。許多人后來發現是唱給布蘭妮沒有出世的孩子的,可是對孩子的惋惜、思念一定引起對另一個人的感觸,終究還是情歌。
“你的騎士如愿以償了。”他轉過身看到她站著,似乎等著走。
懷蒲芋驚奇,她思索了一會兒還是說:“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愿意來我家是因為你有男朋友嗎?”她拒絕得也太敷衍了。楊靄徊心情變得糟糕。
懷蒲芋怔愣之后想著不如說她有男朋友,但她更擔心他鄙夷她,甚至傳到別人口中,那她就沒辦法解釋了,既然可以說謊有男朋友,那說沒男朋友又怎么不會是謊言。所以她否認了。
“沒有,你明白我不該來的,不是嗎?”即使是他讓她來他家,他難道就不會嘲笑她輕易地答應嗎?
楊靄徊看到她在聽到他的問題時臉上突然變紅,眼睛睜得更大,他不清楚她是想到她的男朋友還是覺得羞愧。
而她的反問也讓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說:“不是。我特意邀請你來的。”他心里變得輕松。接手別人的案子畢竟沒有從一開始就負責某項案子舒坦自由。
想歪了。他不禁揉揉眼睛掩蓋笑容。
是欺騙。但懷蒲芋不想再繞圈子,沒完沒了,所以沒說。
“我同學打來電話說是他拍的照片,不會傷害你,告訴警察吧。”
“你們有仇?”
“一點小矛盾。”
“大動干戈。”
“可以直接撤案嗎?”
“你詳細說一下。”
懷蒲芋說因為他和她有矛盾,所以他惡作劇報復她。她不清楚他跑到別人家里會不會被判刑。她不想連累別人。
楊靄徊看出她不想講細節,便說:“行,我打電話給警察局。”他編的理由是他爸媽擔心他未婚同居鬧出事來所以派人看著他。而他剛才才從爸媽口中套出實情。信口開河。他心里向爸媽道歉。
警方猜到事情不是這樣,但既然當事人不追究,他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報案上。
等他打完電話下樓來到客廳后,懷蒲芋說:“謝謝。”
“又不是你犯罪。”
她微微點頭,沒有解釋。也許遲非根本不需要警方撤案吧。
“咖啡快冷了。”
他端起杯子遞給她,懷蒲芋只好接過抿了一口,渾身一凜。
好苦,比中藥還苦,她皺眉。難怪同學喝咖啡提神,真的太苦了。
加糖會不會好一點。
“你加糖了嗎?”她發覺自己放松下來,竟然問了他。
“加了。很苦嗎?”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喝咖啡,苦味浸染所有情緒,就會忘掉不愉快。
“嗯。”
“我先走了。麻煩你幫我開一下門。”懷蒲芋走向門口。
“你剛才沒試出密碼,要不再試試。”
他用勺子攪著咖啡,欣賞著快速攪動引起的漩渦在抽出勺子后依舊轉動。也瞥見她定定站在那兒。
楊靄徊想如果是別人,她得多羞恥。但是是他。他不是在針對她,她不必尷尬。
可懷蒲芋真的羞恥,進退維谷。她轉過身:“如果我成功了,你不擔心嗎?”
“沒關系,我會換密碼,也可以搬家。”
游戲的魅力在于出其不意而有趣。戰爭卻因出其不意而膠著,艱難。
“我手機快沒電了,得快點出去坐車,不然付不了錢。”明知他在故意為難,懷蒲芋還是只能假裝不知。
她一看手機,剛好提示只有15%電量。
“你要用我的充電器嗎?有各種型號。”
漩渦靜止了,楊靄徊繼續輕輕攪動咖啡,苦味蔓延在房間里。
他坐在沙發上對著咖啡出神,她盯著他看,他始終沒抬頭。然后她轉過去盯著帶點藍又顯得墨黑的門:“我導師發來通知說要開會。”
“好,我送你回去。”
楊靄徊放下咖啡,漩渦還在旋轉。他也不知道她怎樣做他才會開門。只是僵持太久,他不耐煩了。
楊靄徊脫掉拖鞋,穿運動鞋的時候,懷蒲芋飛速跑下臺階,跑到了房后,她上次在監控視頻中看到那里有一條長長的石子路彎彎繞繞通向馬路。他可以從游戲中獲得樂趣,然后忘掉,投入自己在乎的事情中,但她可以缺席——他不能以她為樂。
他不在乎。當然。她也不在乎。懷蒲芋奔跑,這種場景讓她想起曾經夢見過好幾次的模糊場景:她被追捕,跑啊跑,然后躲在土堆后面看警察盤問其他人。
楊靄徊鎖上門,四處張望,沒有見到她,想起上次她躲藏的事情,撥通了她的電話。聽著鈴聲一直響,他沿著門前草坪走,不經意抬頭,遠遠看到她沿著那條鵝卵石小徑跑一會兒走一會兒。他掛斷了電話,從車庫開車繞到小徑另一端的馬路上。
懷蒲芋跑到馬路邊時忽然微笑,她根本不必跑,上次他會找她,這次絕對不會的。
她沿著路沿走,抬頭看到一輛紅色汽車從身邊飛馳而過,然后停在她正前方。她認出那是楊靄徊的車,瞬間羞窘萬分,只好硬著頭皮佯裝不知目不斜視從車旁走過。
楊靄徊透過后視鏡,看到她看著馬路前方云淡風輕一步一步走近的時候,笑出聲,她真的太折磨人了。
沒想到她竟然無視他,她走出十幾米后,楊靄徊跟上去,開在她旁邊,半擋住她。他要看看她究竟多能忍,都不怕過往車輛里的人看她嗎?
懷蒲芋感覺自己要恨死他了。她停住,給他發短信,然后繼續走。
楊靄徊還以為她要上車了,結果她發短信說:我已經打車了,不用麻煩楊先生。請給我和您都留有一份余地。
楊先生。楊靄徊默念著這三個字,然后下車幾大步跨到她面前:“壞女士,你手機快沒電了,下車時怎么付車費,上車吧。”
壞女士?還是懷女士?
“謝謝,不用麻煩了。”她繼續走。別人看見就會忘記,可她坐了他的車就永遠無法擦除痕跡。
楊靄徊堵住她,問道:“為什么你總是這樣?”他送她竟然有錯?楊靄徊也覺得是他自尋煩惱,給自己一肚子氣,可他不承認他有錯。
“在你那樣逗弄我之后,我還坐你的車?你也許好心,可我只感到羞恥。”
楊靄徊一時間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兒,他只好插進上衣口袋。
為什么要逼我呢?我們甚至不算相識。懷蒲芋又為這樣的怨氣而后悔。他沒有逼她,是她一次次侮辱自己,以不得已的借口。
可是,她也是有心的,這樣的挖苦對于自己太殘忍。她選擇誰都不怪。四舍五入,沒有理由。
“這里打不到網約車。”楊靄徊平靜地說。
“沒關系。”她也平靜下來。
“上車,懷蒲芋,我要去你學校找你同學談談他私闖民宅擅自拍照的事情。”
懷蒲芋看著他眼神沉靜,遲疑了一會兒,然后走到后座門前。也許他騙她,但這正巧是一個契機。他應該也猜到她會這樣,就坡下驢吧。
到學校門口后,楊靄徊打開門,懷蒲芋一直坐著,一會兒后說:“你又騙了我,但很感謝。”她推門下車。
楊靄徊也下車跟在她身后:“離開校園很久了,我也追憶一下學生時代。”
不過他沒戴身份證,進不去。轉身要走的時候,懷蒲芋跟著他走到車前問:“你還會再找我嗎?”
“你覺得呢?”他驚訝她的大膽。
“會。”
“所以?”
“我最后一次感謝你幫了我很多次。”
“然后?”
“祝愿你一切順利。”
“比如?”
“再見。”
懷蒲芋此刻忽然意識到她的心很沉很沉,身體幾乎拽不住。她轉身向大門走去。
楊靄徊突然覺得冬季有些荒涼,以前沒在意過。他上前拉住她,然后松手:“以后,我不會……”他說不下去,即使可以撒謊。
“嗯,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懷蒲芋不想回答,她頭痛,繼續向前走,進了學校大門,拐過彎后,她坐在一條長椅上,看到遠處一堆雪臟臟的,因為太陽的照耀在慢慢消融。有人走過雪水,給沒有雪的路上留下漸漸變淺的水印。
楊靄徊在原地站了一會開車離開,他不知道會不會再找她。也許她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所以他立刻撥打電話,懷蒲芋也馬上接了。
“你什么時候方便,上次你答應我去清真寺,幫我表妹治病。”
“你可以找你的回族同學。”
“沒有。”
“可我沒時間。”
“你也在騙我,懷蒲芋。”
她沉默,然后聽到他說:“下周一下班來接你。”
你會接電話嗎?他想問但礙于面子沒問。
“你現在說地點,我自己坐車過去。”
“行,等我確定好后發信息給你。”
“拜拜。”楊靄徊輕聲說。
她等他掛斷電話,幾秒之后,她按下紅色電話鍵。
懷蒲芋感覺得到他心情愉快。可她懷疑他在得意預料到她必然答應——屈服。但她不想在事情發生前下定論,便否認了這種揣測。
回家后,楊靄徊手機里播放著Everytime,他喝了一口茶幾上的普洱茶,左手一次次攪拌著咖啡,欣賞漩渦由快變慢然后靜止。歌曲也在不斷循環:
Notice me
Take my hand
Why are we
strangers when
Our love is strong
……
三遍后,他覺得那首歌不那么動聽了,關掉手機,起身站在窗前,仿佛看到她站在她家屋檐下,雪花紛飛,斜斜地撲到她身上,她恍然醒來,撐開手,等雪花落在她掌心,但雪花向另一個方向斜斜飛去,像一股風吹落花瓣。
難道他夢見過。他覺得那么真切,又清楚地知道他沒見過。
一片一片雪花斜斜地,輕飛或沉墜,落在地面,一層層累積。
玫瑰花枝消失了。顏岸躺在床上擁著左雨書,看見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雪花飄飛,想到淹沒在雪花中的枯枝。在一月末降臨的雪,是去年的第二場雪還是新年的第一場雪?
他把左雨書的眉毛捋成彎彎的圓弧。
是他逼著公司的業務員主動離職,他還想著辭退的名聲太難聽,可那個人竟然綁架了左雨書,勒索錢財。對方想給妻子治病,還要供養學生。但他不知道,公事公辦,既然他工作不力就不該留下。
是我太嚴苛連累了你。顏岸明白是那個人的錯,但他因為左雨書被綁架而痛苦,內疚。
醫生沒辦法,表哥找來的白須濃密的神秘者對著你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又給了一撮黑糖說喂給你吃15天。但是為什么過了一個多月了,你還沒醒?他是騙子嗎?可他面容金黃明亮,是從沒見過的慈愛,即使語氣沉肅,也能感覺到他對你的憐惜。
左雨書,我該怎么辦。
“你什么時候會醒?”
他每天早晨都會這樣問,可左雨書睡眼惺忪,疑惑不解:“我醒了。”
“啊!肚子又跳了一下。”左雨書不相信她小小的肚子里居然有一個嬰兒,直到她第一次感覺到肚皮被頂了一下才半信半疑。
顏岸把手放在她肚子上,隔著睡衣感覺到她的心跳。左雨書學著他的樣子把自己的手放在顏岸的睡衣上,隨著他的胸膛起伏。
“你肚子里也有嬰兒嗎?”她放了好一會兒沒有跳的感覺。
顏岸大笑。他已經習慣她語出驚人,但每次還是驚笑。
“沒有。我們的嬰兒在你肚子里。”
“嬰兒為什么跑到我肚子里?”
“因為,嬰兒喜歡你。”
“喜歡是什么意思?”
顏岸想到他是怎么確定自己喜歡柯樂粼的。高三第三次月考后,幫忙改卷的朋友告訴他物理第一變成一個女生柯樂粼的時候,他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她。他確實,每次都會掃過她那一欄的分數,看到她的各科成績都不差,除了物理拖后腿,導致她進不了前五。但高三這一年她的物理成績在穩步提升,似乎開了竅,從不及格到及格再到130多。這次躍過他,成為物理第一。
那天,顏岸想起他知道她爸媽開了一家飯館,叫“削虹”,他聯想到蕭紅,但也清楚沒有關聯。
而且每次課外活動時間和朋友去吃飯的時候,他走過她的座位,掃過她的草稿紙,上面有不同的P、C,和N、F、f……,還有很脆弱的夕陽,感覺撐過了最危急的時刻,終于可以安心,雖然筋疲力盡,卻還是沒有消失。等他走出教學樓看向天空,才發現原來她畫的就是那一刻的景象。他本來還不相信太陽會看上去那么虛弱。
最后就確定他要和她結婚。盡管隱約了解柯樂粼不輕易吐露自己,她活潑的笑容也許隱藏著憂傷,他還是開始追求她。即使被拒絕,他還是一直記著她,始終堅信她會和他結婚。
但后來…時光一級一級鋪墊。
顏岸決定向左雨書提親的時候,才發覺他其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柯樂粼了。他感嘆度過的歲月已經流逝。盡管還是會去“削虹”,也已經不是為了她而想把飯錢付給她家的飯館,而只是覺得他已經在那里吃過好幾年飯了,味道的確無比清新鮮美。
顏岸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有那種喜歡左雨書的意識,但他會和她好好生活。喜不喜歡變得無足輕重。
“喜歡的意思有點難理解,以后再給你講。”顏岸不知道能不能蒙混過關。
左雨書說:“你昨天說我很聰明。”
她傍晚問顏岸天空中飛的是什么,顏岸握住幾片雪花,說:“雪。”左雨書“哦”了一聲,然后說:“雪和雨是一樣的物質吧。”
顏岸沒想到她會把雪和雨聯系起來,于是說她聰明。她從他的笑容中猜到那是好話。
“對,很聰明。所以不用著急。”他希望有一天他們可以確認彼此對對方有喜歡的感覺。一定是獨一無二的。
“嗯。”左雨書點頭,閉上眼睛。
顏岸知道她懷孕嗜睡,給她拉了被子蓋住胳膊后起床洗臉。
劉械綁架左雨書后,放蛇追她,想逼她逃到海里,他調查過她不會游泳。結果她一看到蛇爬上她的鞋的時候便直挺挺地暈倒了。他改變計劃,給顏岸打了電話,讓他不要報警,即刻拿50萬來交換左雨書,否則讓毒蟒咬死她。顏岸還以為她手機靜音才沒回信息,雖然心里不安,他還是忽略掉這種情緒,把一對雨滴銀耳環放在抽屜里后上床玩拼圖,卻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得知左雨書被綁架后,他立刻開車去了雪野湖,沒想到告訴爸媽。雖然很疑惑左雨書怎么會回到濟南,她應該待在學校,顏岸還是沒有遲疑
左雨書躺在斜坡上,湖水一下一下撲閃,幾乎漫上她的鞋底。顏岸看到這種情景,憤怒地把銀行卡摔在土坡上,沖過去抱起她上了車。他走后,劉械從沙礫中撿起銀行卡,上面還有一串數字,他知道那是密碼。
顏岸答應過他就不會食言,他雖然只在公司待了三個月,卻從自己的觀察以及和同事們的閑談中知道顏岸雖然溫和有禮,但做事說一不二,強硬冷酷,不會輕易妥協。他愛妻子,隨便就可以拿出50萬交換。可他即使賣器官都不知道能不能湊夠50萬。他無路可走。劉械感覺這個世界在逼他。他已經沒有了尊嚴,卑微地去一個公司一個公司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掙錢,想著給兒子掙學費,妻子卻又得了大病,沒錢住院動手術只能買點藥維系著生命。現在他又成為了壞人。
第二天,把50萬取出來交給妻子治病后,他準備出門再買點蔬菜水果和營養品,警察恰好出現以故意傷害罪逮捕了他。他知道。他會承受。可是妻子害怕打雷,該怎么辦?怎么辦?還有兒子才讀初一……他不敢想,已經哭不出來,只有眼睛干疼。睡一覺是不是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更希望他從沒有結婚,也就不會連累妻子和兒子。
左雨書第二天晚上醒來之后變成了一個初來乍到這個世界的人,所有司空見慣的事情都變得陌生,顏岸應付她的連串提問力不從心,但只要她開口,他就感覺仿佛干旱天氣的細雨突然而至落在他指尖,一瞬間便有了精神,還常常被她逗樂。
可是她什么時候會真正清醒,所有人都很憂愁,始終在尋找辦法,可都沒什么效果。因為她看上去依舊聰慧沉靜,和以前一樣,可是與她相處的時候就會知道她仿佛變成了嬰兒。
出院后,當顏岸告訴她要和他睡在一起的時候,她說:“你不敢一個人睡?”
顏岸回答:“對。”
“你應該和你爸爸媽媽睡在一起,我保護不了你。”左雨書還以為他不害怕,可以保護她。
顏岸捧腹大笑:“沒關系,兩個人就不會害怕了。”
左雨書覺得他說的對,而且她肚子里還有一個人。三個人就更不用怕了。
商月箋中午來找她一起在家里看電影。她一個人看不下去,只有待在雨書身邊,靠著她的肩膀和她聊天才不會冒出一個又一個沖動而丟臉的念頭。
出院后兩周復診,權泠淵請假給媽媽上墳,另一個醫生讓她做胃鏡檢查,告訴她胃潰瘍正在漸漸好轉,不過還要繼續吃三個療程的藥,避免吃辛辣刺激性食物,每年定期檢查胃部健康狀況。爸媽告訴過她權泠淵有事請假,她卻還是瞞著他們去復診。她害怕再次見到他,自己會做出依依不饒的可憐事,家人會傷心的。
從齊魯樓出來后,商月箋慢慢繞著草坪轉了一圈,鮮花——生命,花開敗了,有的人活下來,有的人消失了。
權泠淵啊,醫生。商月箋坐在草坪旁邊的石凳上,太陽把凳子曬得熱乎乎的。她喃喃自語,發絲輕旋,抬頭看著微風吹灰綠色葉子,吹不落。
權泠淵上墳后來醫院準備一個小時后給一個胃出血官員動手術,經過草坪時看見商月箋坐在石凳上,他停留了幾秒,從她背后走過。
“權,泠,淵。”他聽見她叫他,一頓一挫。這是第一次聽見她叫他的名字,他還以為她只記得他是醫生。
權泠淵以為她看到他了,便停下腳步,可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沒說話,他走了一步又退后,問:“什么事?”
商月箋大驚失色,一下躥起來,她沒想到會見到他。
“醫生,你不是請假了嗎?”
權泠淵發現他猜對了,她真的在自言自語。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又有別的病?
“你生病了嗎?”商月箋看到他的臉色發白,眼皮不再炯炯有神,有點耷拉。
“我是醫生。”權泠淵不愿再糾纏。她很細心,可是他不需要。
“你病了為什么還要來醫院呢?”商月箋追上已經走了好幾米遠的權泠淵。
“與你無關。”他又沒病。
商月箋沉默。權泠淵看到她眼淚花兒打轉,便用手掌輕輕拂住她的雙眼,說:“不要流淚,永遠。”又說:“病了,不來醫院還能去哪里。”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濕濕的,就拿開手掌,走回大樓。
商月箋在他走后坐在地上背子靠著石凳,她在等他。直到傍晚,她才看到權泠淵穿著白大褂從大樓出來,他的白大褂那么整潔平展,沒有絲毫皺紋的白大褂與另一些忙碌的醫生的白大褂就像兩個色調。他們的白大褂褶皺很深,顯得陳舊。商月箋走到他面前說:“你一定很忙,我可以幫你洗白大褂。”
權泠淵一出樓就看到她向自己走來,本就震驚,現在聽到她這句話就更費解了,她怎么這么纏人。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并不臟,本想充耳不聞,卻在走到石凳上休息的時候對坐在鄰近石凳的商月箋說:“洗衣機會幫我。早點回家,不要打擾我休息。”
她一直在石凳上坐著等他嗎?權泠淵感覺凳子很涼。
商月箋說:“你看,好多醫生和護士都看向這邊,說不定有認識你的人,萬一他們聽到你這么說話,會覺得你表里不一。”
“他們是順風耳?”表里不一?難道他看上去很溫柔?權泠淵想她一定誤解了。在同學和同事眼中,他清高自負,孤僻不合群,與溫柔毫不搭邊。
“聲波振動像海浪翻卷。”鋪出一條路,用來抵達。
商月箋物理很差,常常不及格,但她喜歡記住物理課本中一些描述詞。也因為左雨書物理很厲害,她被影響了。
“回聲。”歸零。權泠淵猛然驚醒般站起身,他覺得自己不該再和她聊天。
“什么?”
“商月箋,我不喜歡你。”權泠淵直視她的眼睛,他的話突兀地掉進商月箋的心里。
深井的回音,一直蕩蕩蕩,飄蕩。
懷蒲芋想起聽到深井回音的感覺,和遲非說的話一樣,令人癱軟無力。
整個寒假她總是想起遲非說:“你愚蠢得極致有趣,難怪。”
難怪。難怪。難怪。
即使她一再羞恥于在楊靄徊家睡過覺,做了那么那么多蠢事,知道自己的尊嚴碎成玻璃渣,可當另外一個人罵她愚蠢——不自量力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她從來都沒覺得無所謂。她承受不了。她對自己的評判太浮于水面了,而遲非的話仿佛叫醒了做噩夢的她。
她從來沒和別人發生過爭吵,也許甚至都沒被任何人注意到,可是現在楊靄徊罵她,遲非羞辱她,說不定還有很多陌生人嘲笑她。
懷蒲芋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會有她這樣的人,礙眼,令人厭煩。
擦肩而過。
之后,不該再遇。
她很后悔見到狗的時候逃跑,很后悔看了那輛紅色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