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靄徊走出房間，沒了睡意。人們怎么會愛了好多年然后說不合適分開呢？而那些深深愛過一個人的人又是怎么愛上另一個人的？記憶一浪一浪翻過，還是說人們所謂的深愛也只是世界某一面投射的平面圖，一場棋局而已。她只不過和他見過幾次，卻讓他記住了濟南、藤沃，即使房間煥然一新，她卻還是存在他的經絡里。匪夷所思。他又困了，回到房間躺下睡覺。

已經下午1點了，他還是不想出去買菜做飯，最后還是決定撥打電話。通話記錄里，那串數字已經沉到底部，沒有了名字的標記。他只是想確認自己沒有記錯號碼，然后手動輸入11個數字撥號。

懷蒲芋正站在書架之間的通道找《雪是誰說的謊》，她還是想讀這本詩集。聽見鈴聲，著急忙慌從褲袋掏出來一看是他的電話，便按了接聽鍵，匆匆跑出圖書館，來到樓梯間。她知道一定是警察想要找她。

楊靄徊在她接聽時，明白她一定以為是要她配合調查，所以才接了電話，不過他還是有些意外她接得這么快，而且好像跑步一樣氣喘吁吁。

“你在哪里？怎么不說話？”他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她說話，只好自己屈尊開口。真是后悔。

“抱歉，我剛才在圖書館。”

“這么好學？”

懷蒲芋想說她才來幾分鐘，但又覺得沒有必要。于是，為了避免尷尬，她問：“警察找我？”她忽然覺得也許她曾經對他有過喜歡，因為她居然擔心他覺得尷尬，而沒有沉默。但她心里又輕笑，這個電話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而他怎么會尷尬？他不在乎他的問題有沒有人回應吧。

他這么了解她嗎？楊靄徊想每個人都會這樣問的。

“你還沒回答我。”那只是一句隨意的寒暄，但他不想讓她跳過。

“沒有。”

“對。”

“警察找我，還有你，”楊靄徊邊倒車邊說：“你沒車，我來接你。”

“去警局嗎？你說位置我自己打車過去，不用麻煩。”

“我到你們學校門口了。”

懷蒲芋驚訝，然后恐懼讓身體發冷，打電話期間她已經跑到圖書館側面的廣場，陰影處寒意森森，而她腦袋里閃過的很多可能性讓她更冷。

“你在騙我？”她知道他一定笑掉大牙，但必須問。

“你指的是警察沒來找你還是我沒到你學校門口？”

狼來了的故事嗎？楊靄徊笑出聲。懷蒲芋聽到了，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對，我騙了你。”他都能想象到她握著手機呆呆的，努力思索的樣子。“我還有三分鐘才到。”

她覺得是前者。

“不用麻煩，我還要回宿舍洗臉換衣服，圖書館離宿舍挺遠，需要很長時間，所以你先去吧，我會快一點。”

“行，你快一點。”

“謝謝。”她想也許耽誤他繞路了。

他們都在等對方先掛電話，懷蒲芋決定掛斷的時候，突然問：“警局在哪里？”

楊靄徊同時問：“你們學校只有一個門嗎？”

見他沒回答，她先說：“三個門。”

“你在哪里坐車？我已經到之前的門口了。”

“真的是警察找我？”按道理警察會直接給她打電話吧。她才想起她又沒去警局錄筆供，根本沒留電話。

但話已經說出口，她只好等著被嘲笑。

“快去洗臉。你中午不洗臉就出門嗎？”

這是——溫柔？溫柔的腔調，像大雪過后的太陽，沒有熾熱的熱量，只是靜謐的溫暖。

“麻煩了。”她掛斷電話，回圖書館洗了洗手上的汗濕，拿了背包后就慢跑著出了校門，但她沒看到那輛紅色車。只有幾個學生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

等了幾分鐘后，她想難道他其實自始至終都在騙她？這種揣測讓她難受。她不相信一個會救別人的人居然如此作弄人。她是侮辱了自己，所以要被這樣諷刺嗎？無所謂。

但她還是無法相信他是那種人。

可是他不是差點拉她進了深淵嗎？即使是她的錯，還是與他有關系的。

懷蒲芋不知道是自己疑神疑鬼，還是謹慎小心，她也實在不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

一個人怎么定義——認識她的人如果得知她住在一個陌生男生的家里，兩次，一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她看著來往車輛，視線飄過車身、車標和車牌號。車輛里的人也在不斷掃視外面的人、另外的車、學校門牌和墻壁。她沒有勇氣在保安大叔的視線中回校，所以隨意走走。

楊靄徊在她右后方的馬路停下，下車幾大步走到她身旁，他沒想到她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懷蒲芋聽見腳步聲，還以為自己擋住后面人的路了，往右邊移了一點，卻差點碰到一個人的胳膊，她才發現是他，又驚得退后。

“走吧，校門前不允許久留。”

她再次發現自己因為不知而只能聽之任之。不過，還能怎樣呢？問他為什么現在才來？她看了一眼搖搖擺擺的公交車，面露笑意，感覺自己沒救了。像傻子一樣什么都想得出來，根本想不到能不能行。

懷蒲芋快走幾步超過他，率先來到后座，握著車門把手。她無法直視前座，尤其是今天中午看到一則提到副駕駛座只能妻子或女朋友坐的視頻之后，她恐懼。

看著她那驚懼的眼神和緊握車門的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楊靄徊很好奇她是不是在學校也是這么——有意思。她時而——笨，令人疲倦，時而又無知地純粹，以至于顯得他太世故，她卻像小孩一樣有趣。

他邊往駕駛座走邊說，后門壞了。懷蒲芋慢慢放手，然后跑到他身后說：“如果有誤會，你會解釋吧？”

楊靄徊拉車門的手頓住，點頭，打開車門，作勢上車。懷蒲芋看到他點頭，但還是不放心，又說：“真的不會引起誤會嗎？”她不知道他能否明白她的意思。

“誤會什么。”楊靄徊上了車。

她以為他背叛了別人？他和她之間根本沒關系！

不，她簡直蠢。哪里純粹了！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懷蒲芋感覺之前那個夜晚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全部涌在心臟和眼睛，和這句話一起擠得心臟悶，憋得眼眶疼。她飛快跑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坐進去。

“安全帶。”他冷靜下來，放低聲音，但在狹窄的空間內依舊很響。

懷蒲芋系帶子的時候，趁機擦了擦眼角的淚滴。不要在外人面前流淚，不要示弱，那只會引起憐憫，或者嘲笑，乃至讓別人有機可乘。工作的時候她已經懂得無人傾訴時，只該獨自哭泣，以免讓自己顯得可憐。而且她已經失態好多次了。

“在對話中全程保持克制”。她一直記得一個綜藝節目中這樣描述一個明星接受懲罰任務給昔日戀人發信息時的反應。

保持克制。

然后發現上一秒的沖動，消失了。

懷蒲芋不想再猜了，她看著前方說：“我很抱歉。如果你已經結婚的話，一定會連累你。”她很抱歉又和他見面，也許已經傷害到另一個女孩了。兩個，壞人。重重疊疊的山，重重疊疊的悲哀。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如果不是的話，她還抱不抱歉。因為她實際上只是后悔自己住進他家，但她沒傷害他。

“沒有。”他本來等著她說另一種情況，但還是提前解釋了。

懷蒲芋在那一瞬間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她真的沒干壞事！這樣就足夠了。但她也并不怎么意外，她發覺自己內心深處始終相信是這樣，她相信自己被看顧，不會陷入如此丑陋的境地。只不過她不確定事實究竟是怎樣。

楊靄徊看到她聽到那句話時一下轉向自己，眼睛泛光，然后轉向窗外。他感覺她的脊背軟了下來，靠在了車椅背。

“沒結婚——怎樣。”小小的報復快意，她太冤枉他了。

懷蒲芋又猛地看向他，挺直脊背，她感覺到凌遲的痛苦和恥辱。

“你不是說我們都要找尋內心的聲音嗎？我找到了。我不后悔這幾次一直找你，即使我每次都被你弄得憤怒。”

楊靄徊語速飛快，他并不想讓她聽清，只是希望她隱約明白。

“我如果結婚的話，怎么可能會讓你幫我做飯？你竟然那樣輕視我的人格！”

懷蒲芋沒有聽過這樣怒氣沖沖但又像井水一樣冰涼入心的話，仿佛漫過全身的舒暢。她慢慢轉頭，再次看著窗外公交站牌廣告一一閃過。一會兒后，她說：“對不起，我擔心別人不知道實情會誤會，盡管你和我沒有關系，但我確實在你家住過。如果你已經結婚或者有女朋友的話，這樣是不對的。”

“難道我不知道嗎。”他語氣平淡，但那種怒意依舊強烈。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懷蒲芋慢悠悠地說。她沒辦法抱著僥幸心理。

“那你要幫忙再做一次午飯嗎？”

懷蒲芋驚訝又無奈，她感覺自己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都沒辦法掙脫泥淖，反而被拽得越來越緊。

“你騙了我。”很多次。她也是，說謊，很多次。

“對不起，我幫不了忙。”

楊靄徊笑了一下，他好像真的有點了解她。

“到了，我們去買菜。”

懷蒲芋抬頭張望，看到一棟大樓，不是很高，純粹的墨色，有些莊嚴威武的感覺。她進去的話，格格不入吧。

坐扶梯上到二樓的時候，懷蒲芋因為想著怎么走掉而沒注意到扶梯已經到樓口，忘記邁腳，這時一個要從鄰近扶梯下樓的男生立即伸手拉過她。楊靄徊走了幾步剛轉身便聽到她說謝謝。他走近，認出了之前見過的鄰居，塑料袋里提著幾個胖乎乎的月亮芒果，味道清香，但他卻有點想吐。高郁汀在他們上樓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熟悉，現在確定就是之前見過的兩人。他覺得說巧都有些不那么貼合。

楊靄徊和高郁汀互相打了招呼，懷蒲芋自從道謝后就定定站著。她上次居然沒想到這個男生應該和她同校，而他見到她和楊靄徊在一塊。也許她的同學、老師也曾看見過。很多人都看見過。如果他們無意中知道那些照片……即使他們不在乎，她又該怎么假裝什么也不知道地面對他們。

高郁汀和他們道別離開了，懷蒲芋雖然也在道別，心里卻沉重得笑容僵硬。有時她會忘記，有時那些事情卻像厚厚的積雪一樣醒目地攔住她。存在的要怎么抹去。雪消融；下過雪。

“我要去衛生間，你先買吧。我好了，再來找你。”

“我也去。”楊靄徊想吐。

懷蒲芋沒有進去，只是洗了一下手，站在門外走廊。楊靄徊站在水龍頭前時又吐不出來，他漱了漱口，出來的時候，看到她手輕敲欄桿，望著下面樓層，面露愁容。從她的敲擊中，他發現她不懂1234567的節奏。

但他走過去的時候，她卻一臉平靜，沒有憂愁。

“如果我說把之前發生的一切統統抹除，你覺得可能嗎？”

他手指輕敲欄桿，忽然把音符的節拍和摩爾斯密碼聯系在一起，笑窩深深。懷蒲芋想到她只見過那么一次還是兩次。他似乎是那種開朗活潑的男生，而她卻給他帶來麻煩，讓笑意變成憤怒。

“可能。”0%，也不一定不發生。

楊靄徊被她一本正經說可能的語氣引得抬頭看向她。他以為她會說不可能。

“心有靈犀，我也覺得。”100%，也不一定發生。

心有靈犀……懷蒲芋默念。很多人都會說有可能，很多人的想法都相似，不同的是事情發生在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