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光穿透薄云，映照著漫山覆雪，天地一片澄澈空明的時候，鴻都學宮山長大人的兩位門徒正在準備下山。
他們沒有打算走那條十里意氣林，也沒有循著慣例從稷下峰蜿蜒的石階借道。
自鴻都學宮而去西都昆侖境，路途遙遠，跋山涉水恐會誤了日期。故而他們選擇了最為便捷和迅疾的出行方式。
師兄弟站在竹堂茶肆門前。師兄齊槐揮手一抹，一件光澤黯淡，破損老舊的禪宗護持法衣憑空展開，浮于兩人身前。
那法衣質地奇古，呈現一種溫潤的淺褐色，細看之下，隱約有黯淡的金色紋路流轉，卻又仿佛被歲月深深腐蝕，透著悠遠歸真的禪意。
付墨生與師兄兩人對視一眼，而后盤膝端坐其上。
齊槐運轉清凈氣，并指朝前一引。
“起。”
法衣輕顫，發出細微如同梵音的低鳴，隨即承載著兩人，如同離弦之箭，驟然拔升，自稷上峰那積雪皚皚的峰頂一躍而過，迅疾地穿入上方翻涌不息的云海。
強勁的氣流撲面而來，卻在那破爛法衣泛起的微光下，消弭于無形。
付墨生只覺身體微晃，旋即穩定。
他定睛望去，身遭是流動的云絮，如滾滾棉濤。頭頂是湛藍的晴空，純凈得令人心悸。
俯瞰下方，偌大的鴻都學宮在雪光映襯下，殿宇樓閣如棋子點綴山林，逐漸向后遠去。曾經需要仰望的雄峰此刻竟顯渺小，連那狀若寶塔古樸無言的萬卷書臺，也很快縮成了一塊小小的、尖尖的碧玉，消失不見。
初次凌空，御物飛渡，付墨生心中除了新奇，更涌起一種難言的暢快與渺遠之感。
修行之路，一步一重景。
登高而望小，這御風而行，掙脫大地束縛的快意，與攀登修行大道的體會何其相似。
他忍不住輕輕吐出一口氣，白氣瞬間被撕碎在凜冽風中。
“感覺如何？”齊槐平靜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他盤坐于前，身姿端正，白衫在風中獵獵，眼神靜如古潭，注視著前方不斷劈開的云浪。駕馭這件看似隨時都會散架的禪宗法衣，于他而言似乎輕而易舉。
“逍遙御風，倚天萬里！”付墨生由衷贊嘆。
隨即目光落在承載著自己的禪宗法衣上，那一道道破損讓他頗為好奇，“師兄，這護持法衣，有些年頭了吧？”
齊槐聞言，嘴角泛起一絲溫和笑意，似追憶說道：“這件法衣有個名字，叫‘無相袈裟’。”
他頓了頓，迎著付墨生好奇的目光，繼續解釋，“并非學宮之物，也非師尊所賜。乃是幾年前，我獨自游歷西千重洲時，在一處荒廢的寺廟爛柯寺，遇一掃地老僧所贈。”
“爛柯寺？”付墨生只聽過西千重洲大龍象寺之名，對于爛柯寺，還是第一次聽聞。
“正是。”齊槐點頭，語氣平淡卻蘊含深意，“那老僧言，這件法衣伴他枯禪三百載余，見證了無數風雨，承納霜雪，早已與他枯朽之軀不分彼此。彼時他圓寂在即，見此衣與我有緣，便舍予了我。”
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袈裟上一道古舊的裂痕，指下隱有微弱光華流過，“你看到的每一處破損，并非激戰所致，而是漫長歲月中，經受了老僧禪意的浸潤，也是老僧心境枯榮流轉所留下的‘年輪’。”
“雖然看似破舊不堪，卻是禪宗破執斷相的具現。說是鋒芒內斂，遠超華美新物也不為過。師弟你非禪修，無法體悟這其中蘊藏‘放下萬相，自性光明’的佛意。”
“況且……”齊槐忽然咧開嘴笑道，“能承載飛行，何必在意其表？”
付墨生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而后再凝神細看身下這“無相袈裟”。風馳電掣中，發現非但不顯衰敗，反而透出一種難以言喻、歷久彌堅的厚重感。
經師兄解說后，那些裂痕與磨損，竟不再礙眼，反而如同某種大道紋路，散發著古樸、堅韌、包容一切的氣息。他不禁猜想，師兄齊槐身上的那份超然與深邃，或許正源于此。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觀照本心，方得自在。
“原來如此。”付墨生豁然開朗，心中最后一絲介懷盡去，甚至對這破舊法衣生出幾分敬意。
齊槐也不再言語，只是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
兩人坐于這承載著滄桑禪意的“無相袈裟”之上，身影徹底沒入浩渺云層，化作兩個微不可察的黑點，向著廣袤的西千重洲大地深處，朝著遙遠的西都昆侖境方向，疾馳而去。
……
“師兄，此去西都昆侖境，多久可達？”
“按照無相袈裟的速度，日夜不休的話，可能需要半個月。”
“這樣啊……”
“無妨，你想睡的話，可以休息。”
“師兄，我忽然覺得跟擅長他心通的人聊天，好像也有些好處。至少有些話，我即使不說，你也能看透。”
齊槐笑而不語。
付墨生向后仰躺，雙手墊在頭下。忽然好奇問道，“我若是不小心睡著了，會不會摔下去？”
齊槐看了看付墨生。
后者尷尬笑笑，“你當我沒說。”
……
“師兄，咱們飛多久了？”
“一日一夜。”
“要不歇歇？”
“我不累。”齊槐似忽然聽到付墨生心聲，于是連忙改口，“歇歇也行。我記得再往西去三十里，有一座小城。咱們就到那里喝杯茶，吃些東西。”
“師兄真好。”
“坐穩了……疾！”
……
“吃飽喝足，神清氣爽。師兄要不換我試試？”
“你非清凈觀禪修，駕馭不了這件法衣。”
付墨生聳了聳肩。
取出無字書，默默翻看起來。
“我觀你氣機，隱約有破境的跡象。如果所料不錯，在抵達西都昆侖境之前，師弟應該就會邁入龍門境。”
“師兄慧眼。”
其實與柳宗白一戰之后，付墨生就已經觸摸到靈臺瓶頸。故而這兩日，他并未著急破境，而是追求一個水到渠成，再開龍門。
“這半年來，你觀天書陵，可有所悟？”
“與這無字書一樣，毫無頭緒。”
“不急，慢慢來。”
……
“什么聲音？”
“師兄，壞了！無相袈裟，好像要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