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璉被王二那句嬉皮笑臉的“王大人”刺得眉頭一擰,拄著斷槊站直,目光帶著審視掃過王卷之一伙人:
“放肆!本官乃神樞營把總劉璉,爾等是何人麾下?隸屬哪一鎮哪一營?見到監軍李公公在此,還不速速見禮?”
那癱在泥濘里的公公被劉璉這么一吼,似乎也找回了些主心骨,在僅存的那個護衛攙扶下,搖搖晃晃站起身:
“咱家、咳咳……咱家乃奉皇爺欽命,總領南陽府剿匪軍務的司禮監隨堂太監李德化。”
說著,這李公公掃過王卷之這伙人破爛甲胄,又看了看混雜的武器,認定不過是個雜牌,語氣愈發不耐輕蔑:
“爾、爾等軍將速速……速速護咱家至孟津渡口,待咱家回京面見皇爺,自當稟明爾等之功,必有……必有恩裳!”
“噗嗤!”
王二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那笑聲刺耳又放肆:
“好大的官威啊,一個嚇得尿濕了褲襠,一個差點被剁成肉餡兒,還擱這兒擺譜呢?還回京?還厚賞?”
旁邊的跳蕩兵們,本就緊繃的神經被這調侃一沖,有幾個年輕點的沒忍住,“噗噗噗”地悶笑起來。
劉璉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握著斷槊的手氣得發抖。
李公公更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指著王二氣得直哆嗦:
“你、你……刁民!賤卒!反了!反了!竟敢辱沒欽差!”
王卷之上前一步,周圍的哄笑聲瞬間戛然而止。
“欽差?司禮監隨堂太監?”
他頓了頓,掃過這三位“貴人”繼續道:
“說說吧,郟縣是不是敗了,南陽府是不是已經破了?”
話到這,王卷之的聲音陡然拔高:
“還有那孫督師在哪?”
劉鏈聞言眼中驚疑更甚,握緊斷槊護在李公公身前:
“爾等究竟何人?莫非是闖賊派來的?還是……”
說著,他掃了眼滿地闖營哨騎的尸體:
“……還是哪個山頭的大王?我等乃是朝廷命官、欽差天使!爾等可知……”
“聒噪!”
王卷之不耐煩打斷道:
“老子問什么,你答什么。再多一句廢話……”
話未說完,身后的王二會意,擼起袖子獰笑一聲:
“小的們,把這三位貴人拖回去,記得把老子的通條燒紅了,老子今兒個就在這細皮嫩肉的李公公身上,好好做一幅富貴牡丹圖。”
話音未落,幾個急于表現的新降潰兵立刻如狼似虎擠上前,就要去抓癱軟在地的李德化和護在他身前的劉璉。
“慢!諸位壯士且慢!”
劉璉臉色劇變,眼前這伙人披著明軍的甲,拿著明軍的械,行事作風卻比流寇還狠辣三分,絕非善類。
他怎能還不明白這群人是匪,是兵災中趁勢而起的梟雄,跟他們講朝廷法度?監軍威儀?無異于對牛彈琴。
眼見王二等人要撲上來,生死關頭劉璉急忙高喊,生怕說慢了就挨刀:
“我說!南陽……南陽府城已被流賊攻破,就在三天前,孫督師匯合唐河高杰部殘軍原本欲在宛城與李闖決戰,起初尚能抵擋,但那李自成賊軍實在兇悍,其三堵墻老營騎兵反復沖擊我左翼步陣,死傷慘重……”
咽了咽口水,劉鏈繼續道:
“我等正是從南陽逃出來的,大王所提的大股潰兵……正沿著官道和水路往孟津方向涌來,最多……最多兩日便到!”
王卷之聞言眉頭一皺,果然如歷史一般,秦軍徹底潰散:
“孫督師呢?”
劉璉見王卷之兩次追問孫傳庭,心知此人怕是與孫督師有淵源,或是其舊部,或是另有所圖,他不敢隱瞞,但也不敢完全交底:
“督師……督師由親兵營護衛,應……應當也在潰軍之中吧……”
“應當?”
王卷之嗤笑一聲:
“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嗎?”
王二待其話音落下,獰笑著就要上前動手!
“活著!活著!孫督師肯定活著!”
癱在地上的李公公尖著嗓子搶道:
“咱家……奴婢親眼瞧見參將秦拱明帶著督師標營幾百家丁親衛往……往洛水方向沖殺,督師大人絕對還活著,應該就在此去百余里內外!”
王卷之聞言在李德化驚恐的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斷其話語的真偽,隨即話鋒一轉:
“你們在南陽府城下,可曾見過建奴?”
“建奴?!”
劉璉和李公公臉上同時露出驚愕,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
劉璉剛想開口說“未曾見過”,他身邊那親衛卻突然開口了:
“有!有建奴!”
這親衛見王卷之看過來,趕忙快速道:
“李闖的步卒攻我左翼受挫,攻勢將頹之際,側后方突然殺出一支千余人的馬匪,他們雖打著闖營的破旗,但沖陣時悍不畏死,騎術精湛,射箭又快又準,用的全是重箭,專射將官和旗手,而且……他們沖鋒時嘴里發出的那種怪叫……絕不是漢人!”
他喘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后怕:
“卑職在遼東打過建奴,那怪叫……卑職可以確定就是建奴的呼哨,他們雖扮作尋常賊匪,但那股子兇悍和戰法絕對是建奴,若非他們這支生力軍從側后突然殺入,攪亂了中軍陣腳,督師的防線……督師斷不會敗得如此之快。”
一旁的李公公似想到什么一般趕忙接口道:
“對對對,就是這幫天殺的畜生,他們……他們殺進來時兇得很!孫蠻子……啊不,孫督師的主力就是被他們沖垮的,步陣一亂,李闖的騎兵就像螞蟥見了血,嗚嗚泱泱就涌上來割頭,當時就敗了,徹底敗了……”
王卷之靜靜地聽著幾人的描述,心頭狂跳。
南陽敗了!
潰軍洪流正涌向孟津!
孫傳庭生死不明,但很可能就在潰軍之中!
這些是他“預知”的歷史。
然,那支偽裝成闖營馬匪,在關鍵時刻從側后殺入,給予秦軍致命一擊的建奴……
不對,這是不對的!
歷史不是這樣的!
他熟知的歷史里,孫傳庭在郟縣斷糧嘩變后,被迫南下南陽尋糧,然后在南陽府以西被李自成親率的主力騎兵擊潰。
根本沒有清軍直接介入!
按照自己所知的情報,阿濟格的主力,不是應該在孟津附近蟄伏,等著撿漏嗎?
祖澤潤的鑲黃旗漢軍,不是應該在黃河北岸秘密集結,張網以待嗎?
南陽戰場上,突然冒出來的“千余馬匪”……究竟是誰?
莫非是另一只清兵?
媽的!
多爾袞這狗日的后手怕是遠不止阿濟格和祖澤潤這兩處。
這布局……太深太廣了!
也太……太他媽精準了!
精準地知道孫傳庭會在南陽尋求決戰。
精準地知道秦軍會在左翼受挫時出現破綻。
精準地知道李自成的騎兵需要這一把“刀”來徹底打開局面。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趁火打劫!
這簡直像是……多爾袞知道孫傳庭每一步會怎么走,知道李自成會怎么打,然后提前在關鍵節點埋下致命的棋子。
王卷之原本以為自己是唯一的變數,可以利用信息差火中取栗。
現在看來,多爾袞這個不知是不是變數的棋手,手段之狠辣、布局之深遠、對時局把握之精準,簡直如同鬼神!
很不合乎歷史。
難道……
難道……除了我……多爾袞他……
思緒剛起,趕忙將這個可怕的念頭壓下去。
無論多爾袞是不是“變數”,無論他背后還有什么后手,他王卷之已經沒有退路。
孫傳庭這塊招牌,他必須拿到手!
吐出一口濁氣,王卷之抬頭看向李公公:
“把他們三個帶走,靜待孫督師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