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潮濕陰冷,混雜著三十多人,悶得人喘不過氣。
王二縮在靠近窖口側耳聽著地面漸漸遠去的雜亂腳步聲和隱約的哀嚎,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口:
“驢日滴……這都第三波了吧?一小股一小股的跟蝗蟲過境似的!額說王大,這大股的潰兵啥時候涌過來?總不會就這么零零散散跑光了吧?”
王卷之貼著地窖狹窄的觀察口,盯著外面那條被無數雙腳蹂躪得更加泥濘不堪的荒村土路發呆。
又一隊約莫百十人的潰兵,如同驚散的羊群互相推搡著從村口涌過。
九月深秋的雨斷斷續續,將河南大地浸泡成一片無邊的泥沼。
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斷壁殘垣,以及泥濘道路上深深淺淺的腳印和車轍。
牛三貫抱著膝蓋聽著外面的腳步聲低聲道:
“你們是沒見過柿園那一仗敗下來時,那才叫壯觀,漫山遍野啊……全是人,官軍、流民、傷兵……混成了一鍋粥!跑慢的被后面追上來的闖賊騎兵像割麥子一樣砍倒……當時那血把渭河支流都染紅了!”
王二聞言咂了咂嘴:
“柿園?額咋能不知道,額跟著闖王……呸,跟著李闖那驢日的一路攆著你們這些官狗子屁股后面打!官兵跑,闖賊追,額們跟在后面撿東西都撿到手軟……”
牛三貫聽了王二的話,臉上抽了一下沒再吭聲,只是把懷里的腰刀抱得更緊了些。
去年的追殺者變成了今年的逃亡者,身份的轉換在這亂世不過轉瞬,這狗日的世道就是這么戲劇。
牛有田從人堆里蛄蛹著湊近老營兵:
“王二哥,柿園那等潑天功勞,你咋就沒混個把總當當?”
話音剛落,地窖里響起幾聲悶笑,王卷之更是嗤笑一聲:
“你指望他殺敵建功?這老陰比怕是剛扒完死人靴子,轉頭又去扒銀子了……”
“你懂個屁!”
王二聞言卻是不在意嘿嘿一笑:
“額那是生存之道,所謂一扒甲胄二扒靴,三翻褲襠四掏懷,再說了闖王懸賞一顆官兵首級才給五錢銀,額扒件完整棉甲轉手就是三兩!”
牛三貫聽著這話,突然一拳捶在泥墻上:
“你們扒的是我同袍的尸首!孫督師的鐵鞭隊……多好的漢子!那鐵鞭長五尺,專砸馬頭!李闖的前鋒馬隊沖過來,鞭風掃過去就是一片馬嘶人嚎……”
“然后呢?”
王卷之抱著胳膊打斷道:
“羅汝才的騎兵從側翼包抄時,鐵鞭隊是不是陷在泥里挪不動腿?”
話音落地,地窖死寂。
牛三貫默然一嘆:
“唉,暴雨泡脹了皮靴,一抬腳靴底就掉泥里……”
“吁律律——!”
急促尖銳的戰馬嘶鳴突然撕裂了荒村的死寂。
王卷之一個箭步貼回觀察孔,只見泥濘的村道上,頭戴笠盔的十數騎,正窮追不舍地撲咬著前方約莫十名騎手。
那十名被追的騎手,情況極其狼狽,但……
“不對勁啊!”
正要思索的王卷之聞言轉頭看向突然出聲的老營兵:
“哪里不對勁?”
王二指著潰逃隊伍的最中間:
“你看見中間被護著那個小個子沒?雖然披著件普通兵卒的布面甲,但那動作娘們唧唧的,不像個打仗的。你再看他周圍那十來個護衛,那回身射箭的姿勢,還有圍攏拱衛的陣型,他娘的……絕對是訓練有素的家丁護院?!?
說著,老營兵給出自己的分析:
“普通丘八逃命都是爹死娘嫁人各顧各,誰還管別人死活?這幫人自己都跑得快斷氣了,還分出人手去擋箭卡位護著中間那個娘們,你說邪門不邪門?那小子身上肯定有大寶貝,或者說……他自己就是個大寶貝!”
王卷之聞言瞬間理清了心里的疑惑,那被圍在中間的人,雖然穿著不合身的甲胄掩飾身份,但其控馬的姿勢顯得生澀笨拙,根本不像常年騎戰的兵卒。
露在面甲縫隙外的下頜皮膚異常白皙光滑,與周圍那些風吹日曬、泥濘滿面的護衛士卒形成了鮮明對比。
尤其是那眼神里透出的驚慌和一種……近乎于嬌貴般的失措,絕非普通小兵該有的神態。
就在這時,旁邊的顧正炎拽了一下王卷之的衣袖:
“壯士,救人,務必救下這伙人!”
王卷之聞言轉頭:
“為何?這些人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看重?”
顧正炎湊到王卷之耳邊急速道:
“其一,秦軍的潰散恐怕比我們預估的提前了,且這伙人裝備精良,有馬有甲,絕非尋常潰兵,定是核心精銳,他們逃到這里,說明南陽方向的決戰恐怕已經結束,且敗局已定,我們急需知道前線的確切情況!”
“其二,你看那被護在核心之人!雖著兵卒布甲,但騎術如此生疏,絕非戰兵!仔細看他的臉側,雖沾滿泥污,但下頜光潔無須,再看其身邊那持槊護衛,彪悍異常,絕非普通家丁,倒像是……京營高手!”
無須?京營高手?
王卷之心中猛地一跳,明朝軍中,能有無須特征,且有精銳京營護衛隨行的……除了那些深居宮中的宦官監軍,還能有誰?
雖監軍太監大多在督師中軍大營,但亂軍之中,保不齊就有落單的!
顧正炎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和興奮:
“壯士!此人極可能是孫督師營中的幕僚,甚至……是監軍的公公。若能救下他,必能從他口中得知戰況如何?孫督師是否還在?潰敗程度究竟怎樣?”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
“風險雖有,但回報極大!此人價值遠超百千潰兵!請壯士速斷!”
王卷之聞言眼神急劇閃爍,核心精銳護著身份不明但極其重要的人物出現,于此時的自己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
一個可能知道孫傳庭生死,了解戰場全局的俘虜,其價值無可估量。
深呼一口氣,王卷之當機立斷:
“劉黑子牛三貫,帶著你們的人從左側斷墻摸出去,堵住闖騎退路!”
“跳蕩隊甲、乙二隊,跟我從右側出擊,截斷他們!”
“酸丁帶弩手上屋頂,給我釘死闖騎中的弓手火銃手!”
“王二帶余下人等護住側翼,別讓潰兵趁亂跑了!”
“記住,那面白無須的要活的,其余的……死活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