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濃墨的巨幕，沉沉地籠罩著阿瓦城外莽莽的叢林。

空氣濕熱粘稠，仿佛能擰出水來，各種不知名的蟲豸在黑暗中發出永不停歇的嘶鳴。

顧言蹲在林中，前面幾百步便是伊洛瓦底江那寬闊水道，江風帶著水氣拂過林梢。

身后傳來窸窣聲，顧言沒有回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滑到他身旁，是白鐵骨。

顧言側過頭，目光落向白鐵骨身后叢林深處，黑暗里人影影影綽綽，那是他帶來的人馬。

“人都到齊了？路上可順利。”

“都到了，一千零七十三人，一個不少?！卑阻F骨難得露出一絲佩服，“路上出乎意料的順利，我們大隊人馬，還拖著幾門弗朗機炮，還有幾輛大車裝著糧草，就這么沿大路走，原本還擔心沿途哨卡，提前派了人去摸哨，準備解決守衛，結果，哨卡是看見幾個，可全他娘是空的?！?

顧言了然，“這不奇怪，吳家是緬甸頂尖大貴族，他控制的那些士兵，名義是緬軍，骨子里，就是是他吳家私兵部曲?！?

他望向江對岸阿瓦城模糊的輪廓，“若非如此，以莽白那剛愎多疑的性子，豈能容他吳家勢力盤踞至今，甚至護著莽遠這個前朝王子？莽白早該動手鏟除了。”

緬甸這地方，顧言在流亡途中便已看得明白。

其國體頗似歐洲中世紀，國王并非乾綱獨斷，而是與眾多擁有廣袤土地和私人武裝的大貴族們“共享天下”。

國王強勢時，尚能號令群倫，一旦國王式微，或是像莽白這樣靠弒兄上位根基不穩的，那些大貴族們便擁有了舉足輕重的話語權，國王行事，反而要看他們的臉色。

莽白登基后，急欲收回旁落的王權，打壓舊貴，這才弄得天怒人怨，國內暗流洶涌，給了吳巴倫家可乘之機。

吳巴倫絕對不是單槍匹馬，他背后必然有大批貴族同盟，也只有這樣，才能在阿瓦城莽白眼皮下，護住莽遠，翻云覆雨有了如今局面。

顧言問道：“火藥已經埋好？”

“好了，”白鐵骨伸手指向江邊一處地勢略高的河灘方向，“就埋在那片灘頭下面，引線都接好了，隱蔽得很，只等明日信號一到就能點燃。”

白鐵骨說完這句，臉上卻閃過一絲猶豫，濃眉微蹙。

“不過”白鐵骨沉吟了片刻，接著說道，“埋藥之后，倒是遇到一件蹊蹺之事。”

不等顧言追問，白鐵骨就接著說道，“我們前腳埋好炸藥，后腳，大隊緬軍就來，就在江邊開始搭建木臺，看樣子，十有八九就是明日會盟的地方?！?

“這有何奇怪？”

白鐵骨的眉頭擰緊，“怪就怪在那些緬兵的態度，他們把那臺子圍的水泄不通，別說靠近，就是遠遠多看一眼，都會被呵斥驅趕，簡直像防賊一樣，戒備森嚴得過了頭，根本不讓人看?！?

他眼中閃過一絲慶幸：“得虧我們動作快，早早埋好，要是晚了一步，等他們到了，這火藥，肯定埋不下去，那些緬軍，也不知道在防什么，或者說……在遮掩什么？”

..........

次日黎明，天邊依舊漆黑如墨，張沖馬隊也到了，埋伏在林間，張沖手里拿著封信，穿過林木，來見顧言。

“顧先生，半夜三更，馬隊正準備出發，卻有個十多歲本地孩童，摸黑跑到營地，指名道姓，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你?！?

“奇怪，這個當口怎么會有人送信過來，”顧言伸手接過信件，隨口問道：“可曾問他，是何人讓他送信？”

張從搖頭，“問過了，這孩童什么都不知道，只說傍晚時分，有個蒙著面，看不清相貌之人，在路邊攔住他，塞給他這封信和五兩銀子，讓他務必在天亮前送到我們營地，指名交給您。

至于那人是誰，什么模樣，他一問三不知，只說是陌生人?！?

五兩銀子，對一個普通緬人來說，也是筆大財，對方出手如此闊綽，只為送一封匿名信，所圖必然不小。

他不再遲疑，拆開信封，借著旁邊親衛火折子，展開紙張。

信上用的是漢字，字跡工整，普通緬人大多不通漢語，更不要說寫字，這字跡一看就是受過良好教育，如果是緬人，出身必定不凡。

顧言目光飛快掃過文字，看完后，一股冷汗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血液剎那間凝固。

白鐵骨和張沖見狀立刻湊上前，借著微弱火光，也看清了信上內容。

饒是他們都是見慣生死之人，心硬如鐵，此刻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鐵青。

那信上赫然寫著：

“江邊木臺下，已埋火藥上百斤，準備明日盟誓時，引火炸死莽白?！?

“他娘的，”白鐵骨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好狠的手段，還有人在算計我們，想連鍋端?！?

顧言終于明白了，明白為什么緬軍反常重兵圍困木臺，那不是為了防止別人破壞盟誓，那是防止別人看見他們在埋炸藥，防止任何意外接近，確保盟誓上驚天一爆萬無一失。

“怪不得那木臺周圍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原來如此?！鳖櫻月曇舻统粒八麄兪窃谑刈o自己埋下的殺招！等著將莽白和皇上，還有所有在場的人，一網打盡！”

“是何人有此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在戒備森嚴的江邊提前埋下如此巨量的火藥？還能調動緬軍為其看守？”

幾乎是同時，白鐵骨和顧言抬起頭，對望一眼，異口同聲說道：“吳巴倫！”

“這狗賊，好毒的計策！”白鐵骨怒極反笑，眼中殺機畢露，“他早就挖好坑，等著把所有人都埋進去。到時候，轟隆一聲巨響，莽白死了，永歷皇帝帝也死了。顧小子，你若是按計劃，也在場，多半也難逃粉身碎骨。

他正好可以翻臉不認賬，怪不得，他當初許諾把八莫這個大城交給我們，答應的如此爽快，他壓根沒打算兌現，只等這上百斤火藥，把所有麻煩和見證人，都送上西天?！?

“不止如此，”顧言苦笑道，“他還會把弒殺莽白的滔天大罪，順理成章地扣到我們頭上。

是我們這些‘明國逆賊’，為了救他們的皇帝，喪心病狂，用火藥炸死了緬甸新王。

而我們，連同‘被救’的永歷皇帝，都成了這場爆炸的陪葬品，死無對證。

屆時，他再打著為莽白復仇、平息國難的旗號，扶持莽遠這個傀儡上位，名正言順。

莽白麾下那兩萬御林軍，對殺害他們君王的‘明國兇手’恨之入骨，自然會被吳巴倫輕易收編，被他吳家掌控。”

一環扣一環，毒辣、周密、狠絕，利用所有人的計劃，將所有人當作棋子，最終通吃全局！

“好毒的算計！”白鐵骨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遍體生寒。

吳巴倫的心機之深、手段之狠，遠超他的想象。

營救永歷，阻止咒水之難，挫敗莽白的陰謀，本就是刀尖上跳舞，如今，這舞池之下，竟然還埋著吳巴倫精心布置的炸藥！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白鐵骨的目光死死盯住顧言手中那張信紙，聲音干澀，“這信究竟是何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