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離開八莫城，沿著官道行了半日，就見道旁丘陵逐漸低矮下去，地勢愈發(fā)平坦開闊。

待轉(zhuǎn)過一道山丘，眾人眼前陡然鋪開一片連接天地的大平原。

極目遠(yuǎn)眺，金黃的稻浪一直延伸到天際，一條玉帶般的大江蜿蜒其間，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老趙按捺不住激動，策馬奔向最近的稻田。

他翻身下馬，蹲下身來，五指深深插入泥土中。

當(dāng)他回到隊伍時，掌心里捧著的黑土竟泛著油亮的光澤，仿佛能捏出汁來。

忍不住驅(qū)馬上前，在田間抓起一把泥土，回來給眾人展示。

白鐵骨湊上前捻了捻，糙掌間立刻染上一層潮意：“好肥沃的土壤！”

他直起腰望向無垠的稻野，胡茬子都透著興奮，“沃野千里，又有大江滋養(yǎng)，當(dāng)真是好地方！”

“豈止！”顧言策馬而立，馬鞭指向江心洲上連片的水田，“此處氣候溫?zé)幔恋匾荒耆欤　?

眾人聞言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紅璃望著遠(yuǎn)處星羅棋布的村落，不由感嘆：“這簡直是神仙住的地方！這里的百姓定然衣食無憂吧？”

車隊繼續(xù)前行，眾人騎在馬上，不住側(cè)頭望向路邊，目之所及，田間谷穗慢慢垂下，都在感嘆這片土地富饒如斯。

“顧公子，我怎么覺得有點不對？你看那些農(nóng)人”紅璃勒住韁繩，馬鞭遙指田間，“一年三熟？這般沃土之上，竟還有人瘦骨嶙峋、衣衫襤褸？”

顧言順著她所指望去，只見幾個佝僂身影正在烈日下勞作，破舊衣裳下露出嶙峋的腿骨。

他眉頭一皺，招手喚來敏素泰派給使團(tuán)的通譯。

“阿瓦城附近富饒如斯，為何這些農(nóng)人卻衣裳襤褸，面有菜色？”

通譯看了看田間農(nóng)人，卻習(xí)以為常，笑道：“大人容稟，這條江名伊洛瓦底江，這里土地都是江水沖積而成，最是富饒。但......”他指了指那些農(nóng)人：“這些自由民叫‘阿赫木臺’，但是這些年，稅收越來越重，日子都難過。”

說著，他又指向前方不遠(yuǎn)處另一塊田地，幾個衣衫更加破爛農(nóng)人正在辛苦耕作，田頭站一監(jiān)工，手持鞭子，如有人稍微懈怠，便被揮鞭抽打：“大人，這些是奴隸，有戰(zhàn)俘，也有阿赫木臺欠了債，賣身為奴。”

白鐵骨冷哼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再肥的土地也填不滿老爺們的胃口！”

就在此時，前方田中有人摔倒，旁邊一壯年男子用漢語大呼：“老李！撐?。　?

紅璃心中一動，便帶著通譯上前，看守見紅璃氣度非凡，連忙躬身行禮。

紅璃用馬鞭虛指田間兩人，對通譯說道：“你問問他，為何他們會說漢語。”

通譯上前，和那人交涉邊刻，回來時面色古怪：“回大人，前年明朝皇帝入緬時，他手下御林軍不少人被抓去當(dāng)奴隸，這兩人就是。”

紅璃聞言一驚，也不管馬前監(jiān)工，輕夾馬腹，飛雪便沖向田間。

“報上名來，你兩人是天子親軍，何以淪落至此？”紅璃馬鞭直指兩人。

年輕漢子撲通跪倒田中，濺起一片泥水：“啟稟大人，小人范明，這是同伴李然，我等原是永歷爺座下御林軍......”

隨著范明哽咽訴說，紅璃這才知道，南明當(dāng)年在昆明招募三千御林軍親衛(wèi)，前年逃入緬甸時，緬軍不準(zhǔn)帶武器入緬，所有人就把武器甲胄都留在蠻莫關(guān)前，赤手空拳踏入異國。

入緬后，隊伍到了大金沙江邊，緬王派遣四艘船迎接永歷帝，永歷帝選了隨從官員六百四十六人跟隨自己乘船南下，其余人走陸路，雙方約定在阿瓦會合。

這些手無寸鐵御林軍一路辛苦跋涉，到達(dá)阿瓦城隔河對岸時已疲憊不堪。

緬王派兵將他們包圍，強(qiáng)行拆散后押往各處，不少人被緬甸貴戚趁機(jī)擄走。

范明和李然便是在那時，淪為了莊園奴隸。

“既然遇到，那你們就跟我走吧！”紅璃看著蓬頭垢面的兩人，嘆了一口氣，揮手就要將兩人帶走。

那監(jiān)工剛要阻攔，黑子驅(qū)馬上前，腰間長刀斜指。

顧言笑嘻嘻地喚過通譯低語幾句，通譯立即厲聲呵斥：“這兩人是前明逆黨，天朝使節(jié)要帶走審訊，你家主人如有意見，讓他去找莽白大王即可！”

是夜，篝火旁。

范明和李然蜷縮在火堆旁，捧著食物狼吞虎咽，米粒沾滿了胡須也渾然不覺。

紅璃靜靜注視著他們，待二人進(jìn)食稍緩，才遞過水囊：“慢些，餓久了驟然飽食，反而傷身?！?

兩人這才停下吃食。

紅璃輕嘆一聲：“像你們這般的，還有多少人？”

范明啞聲道：“回大人話，少說還有千余弟兄散在各處為奴?！?

顧言皺眉問道：“你們出境之時為何要丟下武器？成了奴隸也不知道反抗！”

范明哽咽著說道：“當(dāng)年在蠻莫關(guān)，沐王爺本要強(qiáng)行通關(guān)，守關(guān)緬軍人少，根本攔不住我們，馬吉翔大人卻向皇上建言，說既然入緬為客，理所應(yīng)當(dāng)遵從主人意見，皇上聽信他的言語，竟讓我們放下兵器?！?

“等我們跋涉到阿瓦城，一路缺衣少食，我們餓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卻被緬軍突襲。

那些軍官都是勛貴子弟，平日只會向馬首輔等閣老溜須拍馬，本身卻沒什么本事，真到了生死關(guān)頭，關(guān)鍵時刻竟帶頭跪地求饒！三千人只能任由緬軍擺布?！?

李然猛地站起身，雙手顫抖著解開破爛的衣衫。篝火映照下，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瘦骨嶙峋的身軀上，布滿了一條條紫黑色的鞭痕，“大人請看，那些緬人主子，根本不把我們當(dāng)人，稍不合意就鞭打辱罵，每日飯食不是米糠就是餿飯，連主人家的狗吃的都比我們好。”

他的眼神漸漸渙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我也時常后悔，當(dāng)初在阿瓦城外，就應(yīng)該拼了這條賤命，死了也比做奴隸強(qiáng)！”

白鐵骨在旁冷笑一聲：“你們是天子親軍，卻束手就擒去給緬人當(dāng)奴，真是把天朝臉面都丟光了。

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把盔甲都扔了！身為護(hù)衛(wèi)天子武人，卻輕易棄下安身立命的武器，緬人自然不會畏懼你們？他們一眼就看破你們虛實！”

范明和李然被白鐵骨罵得抬不起頭來，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