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他們翻過了最后一道山脊。

段紅璃停下腳步，伸手攔住顧言。

“不對勁?！鄙倥吐曊f，鼻子抽動了兩下，“有焦味?！?

顧言順著她目光望去，山腰間寨子本該升起炊煙，可現在只有幾縷黑煙飄散在暮色里。

兩人對視一眼，悄悄摸下山。

寨子已經燒成廢墟。

焦黑木梁橫七豎八地塌著，幾具無頭尸體倒在寨門口。

一個擺夷老婦仰面躺在火塘邊，胸口插著一支箭，那是清軍的箭。

顧言胃猛地縮緊，生于和平年代，他從來沒有見過死人，特別是這樣慘狀！

紅璃臉色鐵青，蹲下身，從灰燼里扒拉出一塊燒焦襁褓?！笆乔遘娝鶠椤！八统林ぷ诱f，“全寨人都死了，連孩子都不放過?！?

顧言沒說話，只是跪倒在一旁干嘔。

“這世道，老百姓想活都難啊。”段紅璃沉默看著燒焦寨子。

顧言掙扎著站起，說道，“找找還有沒有活人？就算都死了，也要把他們埋了！”

紅璃有些意外看著這個男孩，沉默片刻，點頭道：“好！”

殘月升起來時，他們把最后一具尸體收拾，聚到寨前。

男子尸體都已被砍去頭顱，而女子不分年齡，身上都是不著寸縷，可以想象，她們生前遭遇過怎樣對待。

“這些畜生！”顧言憤怒說道。

“清軍砍這些人頭，是為了充作明軍首級領賞，他們從來如此！”紅璃拿起從地上撿到的被撕碎的衣服，輕輕遮在那些赤裸身體上。

又從寨內搜來一些柴火，把尸體聚在一起，這么多尸體，要挖坑埋葬，不是他們兩人一天能做完。

少女把火把投入柴堆，熊熊之火燃起，火光映著紅璃面容，她神色肅穆。

顧言沉站在一旁，想起自己在書中所讀到嘉定三屠、揚州十日，那些文字現在化成了累累尸體出現在自己眼前，這個寨子僅有四十余口人，慘烈之狀就已經令自己受不了。

真是難以想象，揚州、嘉定、江陰、廣州、太原這些被屠大城中的尸山血海，那又是何等的烈、何等血腥。

借著火光，紅璃和顧言兩人就在旁開始挖坑，這個村子并不富裕，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把鋤頭，顧言開始還要逞能，說這粗活該男人來干。

結果他咬著牙干了快半個小時，身上都沾滿了泥土，才淺淺挖了一個坑，剛剛過膝蓋。

紅璃看不下去，把他趕開自己動手，揮動著鋤頭開始挖土，果然比他強了十倍。

顧言苦笑著爬出來，看著紅璃在那干活，也沒閑著，去撿了塊木板，用短刀削平，拿塊木炭，歪歪扭扭地寫上幾個字:“擺夷寨死者合葬之墓?！?

紅璃挖好坑，這邊火也燒完，骨灰混著木炭柴灰掃進坑里，用土蓋住，壘一個新墳，再把木板插上，這幾十條人命歸宿就全部入到這一杯土中。

殘月如鉤，掛在樹梢。

寨子里焦臭味仍未散去，混合著泥土腥氣，在夜風中飄蕩。

顧言蹲在寨子邊緣小溪旁，用冰涼溪水反復搓洗著雙手，卻總覺得那股血腥氣如影隨形，怎么也洗不掉。

“別洗了，皮都要搓掉了。”段紅璃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手里拿著半塊干糧，在顧言身邊蹲下，“吃點東西吧，明天還要趕路。”

顧言接過干糧，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

他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寨子中央那個新起墳冢，喉嚨發緊?！岸喂媚?，這些人頭，能換多少銀子？”

段紅璃沉默片刻，“亂世中人命不值錢，前年清軍入滇時，一個壯丁首級值五錢銀子。現在...”她冷笑一聲，“怕是連三錢都不值了?！?

“三錢!”顧言想起自己大學時讀過史料，那些冰冷數字在腦海中浮現，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紅璃開口，輕聲說道：“顧公子，這幾天你總勸我放棄，說大明救不了啦?！?

顧言聞言臉上一紅，這幾天他一直試圖說服紅璃，讓她放棄那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畢竟自己已經知道南明最終下場，即便是李定國、鄭成功和張煌言這樣大英雄，他們最后都心灰意冷，郁郁而終。

自己一個穿越過來的學生，手無縛雞之力，段紅璃也不過是一個十八歲少女，兩人就想反清復明，這太過癡心妄想。

至于網文中每個穿越者必備系統，根本沒有蹤影，他這幾天只要閑下來，就會躲在一邊無聲呼喚。

“系統!深藍!加點!”

根本沒有什么動靜，反而有次被紅璃撞見，差點以為他被山鬼附體。

紅璃沒有注意到顧言臉上尷尬之色，她接著說：“可是我從你記憶中看到，后面十年，云南還要被清軍血洗一次，就像今天我們看到這樣。”

她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無意義線條：“聽爹說，四川和貴州的老百姓，都被殺絕了，那里現在只有野獸橫行，我不想讓云南也變成那樣?！?

“父親還和我說過，他們在廣西、湖南打戰時，清軍勝了要屠城犒賞士卒，打輸了撤退前也要屠城，說不把老百姓留下資敵。”

“新會圍城半年，城里清軍把老百姓都當糧食吃光了。”

“別說了！”顧言胃里一陣翻涌，干糧渣混著酸水涌上喉頭，他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段紅璃輕輕拍著他背，等他緩過氣來才繼續說：“所以我決定，不能讓幾年后慘劇發生，我要去阿瓦城，我要救這個天下?！?

段紅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有些事，看見了就不能當作沒看見。”

顧言望著她挺直背影，夜色中，少女身形顯得格外單薄，卻又莫名透著股倔強。

顧言沉默片刻，“我和你一起去，”顧言站起身，聲音沙啞卻堅定，這一刻，他終于理解了那些在史書上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人物所想。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嘈雜，有兵器劈砍聲，有人在高聲呼喊，那邊似乎正有場廝殺。

紅璃一怔，對顧言說道：“我去看看是何事？”提起鐵弓轉身進了林子。

“等等我！”顧言急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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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番之亂，云南人口僅剩9萬戶，也就40萬左右，而明萬歷六年（1578年）云南巡撫郭楠奏報全省丁口為310萬（《明實錄》）

清初云南人口銳減80%已經是多數學者認可。

直到乾隆中期（1750年）左右，云南人口才恢復到明末水平。

《清圣祖實錄》“云南自逆藩倡亂以來，兵燹頻仍，民多逃亡。今大軍底定，查各府州縣丁口，僅存九萬余丁?！保ň?03）

《滇云歷年傳》（清·倪蛻）“三桂據滇，橫征暴斂，民不堪命。及叛亂起，兵戈相尋，白骨撐天。大軍平定后，招民墾荒，然荒蕪十之八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