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說。”朱慈烺放下茶盞,目光如炬。
左光先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怕是會讓一群讀書人根本無法幫朝廷平定地方動亂!更何況,云陵士紳豪門手下有大量奴仆。這些人投身豪門,不就是為了逃避朝廷的賦稅和徭役嗎?”
坐在一旁的錢謙益輕輕點頭,與侯恂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朱慈烺的聲音依舊平靜。
左光先咬了咬牙:“一旦推行官紳一體交稅,這些人必定人心浮動。到時候……”
“到時候會如何?”
“到時候恐怕就是江南奴變爆發之日啊!”左光先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堂內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面露憂色,有人暗自點頭,還有人皺眉不語。
朱慈烺突然笑了:“左巡按說得對,一旦江南那幫心懷不軌的家伙與流寇聯手,確實是塊燙手的山芋。”
左光先心中一喜,下意識地看向錢謙益和侯恂。
“所以,我偏要徹底清理屯田。”朱慈烺的聲音陡然轉冷。
左光先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什么?”
“唯有徹底清理屯田,朝廷才能牢牢攫取更多土地資源。”朱慈烺站起身來,“拿下這些地盤就能重新分配田地,有了均田就能掌控人口。”
堂內一片嘩然。有人面露驚恐,有人低聲議論,還有人憤怒地拍案而起。
魏藻德適時開口:“根據戶部統計,僅云陵幾省的軍屯、官田、隱田就有一萬萬畝之多。若是均分下去,每戶耕種二三十畝,至少能安置四百萬戶。”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四百萬戶,就是兩千萬人口。十戶出一兵,就是四十萬大軍。有了這樣的兵力,還擔心個屁的流寇和民變?”
“荒謬!”一個渾厚的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黃道周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寫滿了憤怒:“這些土地都是有主的,朝廷若強行收回,豈不是要逼得官紳造反?”
朱慈烺轉身面對黃道周:“道周先生,本朝最大的弊政有三:宗室太濫、衛所武官世襲、紳權太重。宗室和武官統統得好好收拾一番,為何到了士紳這里就不行了?”
黃道周的胡須微微顫抖:“太子殿下,您這是要與天下士紳為敵啊!”
“本宮已經免了五年田賦,還要免除徭役。”朱慈烺的聲音依舊平靜,“這樣的惠民之策,難道還不夠嗎?”
“臣不談對錯,只說后果。”黃道周深深嘆了口氣,“如今流寇、韃虜在外,若是云陵再起內亂……”
“所以本宮才召開東林大會。”朱慈烺環視眾人,“國難當頭,還望諸位能以社稷為重。道周先生,您在九峰德高望重,不知可有良策,既能安撫士紳,又能收回土地?”
黃道周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這時,一直沉默的黃宗羲開口了:“太子殿下,臣以為此事可分步進行。先從軍屯、官田入手,再逐步推進到隱田。同時,可以給予士紳一定補償,比如……”
“比如什么?”朱慈烺的目光轉向黃宗羲。
“比如允許他們用部分土地換取商業特權,或者在新政中給予他們一定的話語權。”黃宗羲說著,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人。
羅大公也站了起來:“臣附議。除此之外,還可以在新政實施過程中,優先照顧那些主動配合的士紳家族。這樣既能樹立榜樣,又能減少阻力。”
堂內再次響起議論聲。有人贊同,有人反對,還有人提出了新的建議。
朱慈烺靜靜地聽著,目光不時在眾人臉上掃過。他知道,這場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只要方向正確,就一定能走出一條新路。
“殿下,晚生思來想去,大明之弊病,根源在于秦廢封建。”黃宗羲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有力。
朱慈烺微微前傾身子,眼中閃過一絲興趣。“說來聽聽。”朱慈烺示意他繼續。
黃宗羲整理了下思緒,徐徐道來:“天下之大,遠近難以兼顧。朝廷只能依靠士紳治理地方,這便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的由來。士紳既然替朝廷治理地方,自然要從中分利。”
堂內一片寂靜,只聞燭火噼啪作響。眾臣神情專注,不時輕輕點頭。
“自土木堡之變后,朝廷日漸式微,君威漸弱。”黃宗羲嘆了口氣,“君弱則紳強,官紳之間利益必將產生激烈博弈,天下稅賦自然流失其中。”
朱慈烺手指輕叩案幾,眉頭微蹙。這確實是眼下最大的難題。大明地域遼闊,交通不便,遠州邊郡難以管控。早年建都南京時,北方燕王作亂;遷都北京后,云陵士紳又崛起。
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帶著幾分涼意。朱慈烺望向窗外的夜色,思緒紛飛。如今他帶著十幾萬北軍南下,又有數千北方權貴、數萬宗室隨行,壓制云陵士紳并非難事。但真正的隱患,在于邊遠州郡和北方邊境。
“殿下,學生倒是有個主意。”羅大公從人群中站了出來,衣袖微動。
朱慈烺收回目光:“說來聽聽。”
“以富官換窮紳!”羅大公的聲音擲地有聲。
堂內眾人眼前一亮,竊竊私語聲隨即響起。朱慈烺也來了興趣,示意他詳細道來。
羅大公整了整衣冠,侃侃而談:“本朝向來是紳富而官窮。秀才、舉人享受免稅免役,還能通過詭寄、投獻等手段分潤國稅。一個舉人,三兩月就能成為一方富豪。”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為官者,除非貪腐,否則難以致富。即便是清官,也只能靠分潤地方稅賦勉強度日。”
朱慈烺雙眼微瞇,若有所思。這就是文官敢于對抗皇權的根本——他們的財源并非俸祿,實際上是對財政收入的分配權力。
“殿下若想收回紳權,必須為官員提供足夠的薪酬。”羅大公的聲音愈發堅定,“使那些勤勉盡責的官員能從收回的權益中獲得額外收益。只有這樣,士紳出身的官員才會為朝廷奪其他士紳的財權。”
“妙哉!”朱慈烺眼中精光閃動,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說說具體該如何實施?”
羅大公深吸一口氣:“以地方稅賦養官。哪里稅賦多,哪里就多養官。比如松江府,若能清查完畢,光是屯田衛的一百六十五萬畝田地中,就可拿出三十萬畝作為松江籍官員的職田。”
他掰著指頭細數:“每年可得白米二十余萬石,將其中半數分配給在朝廷和外地任職的本地官員,一半給本地低級官吏。”
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堂內眾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贊同,也有人面露憂色。
羅大公說完,有些忐忑地看向朱慈烺,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兩成太少了。”朱慈烺搖頭,語氣堅定,“本宮從不養餓兵,確保官員能夠盡心盡力地工作,自然要給足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