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鄭芝龍,密切關注荷蘭人的動向。”朱慈烺沉聲道,“如果他們有什么異動,立即報告。”
“是,小人這就回去復命。”信使退了出去。
秋夜,玉溪河畔的涼風徐徐,卷著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泉國公府內的花廳里,燈火通明。檀香裊裊,茶香四溢。鄭芝龍端坐主位,一身絳紫色錦袍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座幾人,手指輕輕叩擊著檀木扶手。
“諸位,云陵半壁,到底該與誰共?”他輕聲問道,語氣平和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這話一出,廳內氣氛驟然凝滯。檀香裊裊升騰,卻驅散不了這份沉重。
錢謙益捋著花白的胡須不語,眼神閃爍;黃斌卿眉頭微皺,手中的茶盞微微晃動;張名振則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鄭森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眼底閃過一絲思索的光芒。
“共?”張名振終于忍不住開口,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譏諷,“早些時候吳家父子不也想著要分一杯羹?結果如何?”
他站起身來,在廳內來回踱步,“還不是被太子爺三下五除二就給收拾了。那吳家,也算是江南望族了,結果呢?”
張名振停下腳步,轉身面向眾人,嘴角掛著冷笑:“現在吳家就剩那個丫頭還能在太子面前爭寵。聽說肚子都大了,還能得寵,也算是本事。”
鄭芝龍目光轉向黃斌卿。后者放下手中茶盞,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太子爺手段確實高明。我那些水手,現在都歸了玉水水師。一年下來,光是正餉就有五兩銀子,加上其他零碎,能有七八十兩進賬。”
“以前在我手下,一年能掙多少?”黃斌卿自嘲地笑了笑,“三四十兩就不錯了。現在工錢翻了一倍,誰還愿意跟著我這個老東家?”
“不過……”黃斌卿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手段對付我等小蝦米還行,高杰、黃得功那些大魚可不好對付。他們手握重兵,占據要地,太子爺一時半會也奈何不得。”
鄭森聽到這里,輕笑一聲:“高杰、黃得功?”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等韃子南下,他們那點兵馬很快就會打光。到時候,不過是些金陵富戶罷了。”
他放下茶盞,看向鄭芝龍:“父親,我們不同。我們的根基在海上,太子爺那套分田地的法子對我們不管用。水手若是變成了農夫,誰還愿意出海?”
鄭芝龍微微頷首:“確實如此。出海討生活,九死一生。若不是閩地八山一水一分田,誰愿意拿命換銀子?”
“千歲爺把濱州賜給我們,倒是個好事。”鄭森繼續道,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泉閩商人遍布南洋,有了濱州這個根基,咱們就能掌控整個南洋貿易。”
說到這里,他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不過明珠開埠之事,卻讓人喜憂參半。”
“此話怎講?”鄭芝龍放下手中茶盞,目光灼灼地看著兒子。
“孩兒前些日子去過明珠。”鄭森解釋道,“那里有條吳淞江,水深港闊,直通玉水。江內風平浪靜,兩岸地勢平坦。更妙的是,另一頭連著錦城,直通大運河。”
他站起身來,走到廳內掛著的輿圖前,指著江南一帶:“父親您看,這里地勢平坦,水網密布。只要稍加整治,就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水運網絡。十年之內,注定要成為海上霸主。”
鄭芝龍若有所思,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錢謙益:“閣老,不知太子手中現在掌握多少土地?”
錢謙益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五千余萬畝。其中三千五百萬畝土地是從金陵權貴手中強行奪來的,其余則是從各地軍屯官田整理而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已經分了八百多萬畝給克難新軍將士,剩下四千多萬畝歸大元帥府屯田衛管理。現在正在清理佃租關系,要和佃戶簽訂合同。”
“租額如何?”鄭芝龍追問道。
“上田七斗,中田五斗,下田三斗。”錢謙益答道,“若都能按時收取,每年可得米一千六百余萬石。”
鄭芝龍笑了:“這租額也太輕了。云陵地肥,一年兩熟,平均下來每畝至少一石半。我家田地,可不敢這么輕租。”
錢謙益苦笑:“是輕了些。不過這樣一來,四千多萬畝上的二百萬戶佃戶,可就都要仰仗太子鼻息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的夜色:“若將來把整個云陵的軍屯官田都收歸屯田衛,那就是八千萬畝,四百萬戶佃戶。每年三千多萬石的地租……”
鄭芝龍聽到這里,長出一口氣,轉頭對鄭森道:“明日帶茶姑去見太子吧。”
“大人,那百萬畝奩田……”鄭森欲言又止。
“給!”鄭芝龍斬釘截鐵地道。
夜色漸深,花廳內的燈火依舊明亮。窗外的秋風吹動著庭院里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
黃斌卿看著窗外的夜色,突然開口:“說起來,太子爺這些年做的事,倒是讓人想起了當年的朱元璋。”
錢謙益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此話怎講?”
“朱元璋起于微末,以軍功起家。”黃斌卿緩緩道,“起初也是收編各路豪強,后來漸漸掌握了軍權。等到天下平定,就開始清理田畝,整頓吏治。”
他頓了頓,繼續道:“太子爺這些年,何嘗不是在走同樣的路?先是收編我們這些水上力量,組建水師。然后又清理軍屯官田,整頓吏治。”
“只不過……”黃斌卿話鋒一轉,“朱元璋是靠著一身武勇打天下,太子爺卻是用的這些綿里藏針的手段。”
張名振冷笑一聲:“什么綿里藏針?分明就是糖衣炮彈!”
“糖衣炮彈?”鄭森挑了挑眉,“這個比喻倒是有趣。”
“不然呢?”張名振站起身來,“你看看這些年,誰不是被他用利益收買的?高官厚祿、田產地契,哪個不是甜得很?可等你吃下去了,才發現肚子里全是火藥!”
鄭芝龍聽著眾人的議論,目光漸漸變得深邃。他想起了當年在海上縱橫的日子,那時候何等的風光?可現在呢?
不知不覺間,云陵的天已經變了。這片他們曾經縱橫馳騁的地方,正在悄然改變。
窗外的秋風依舊在吹,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鄭芝龍看著那些飄零的落葉,突然明白了什么。
這江南,終究是要變天了。
而他們這些人,要么隨波逐流,要么就只能像那些枯葉一樣,隨風飄零。
“來人,”鄭芝龍突然開口,“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我要親自去拜見太子。”
廳內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鄭森更是站起身來:“父親……”
“不必多說。”鄭芝龍擺了擺手,“這江南的天,早就注定要變了。我們,不過是在其中選擇立場罷了。”